蒲公英

原bleach恋白党。目前所好:一拳师徒,攻受无差;原著背景优先;自酿清水糙粮,偷腥嗜肉。

【剧评】仰观天下——04\11两版《骷髅城的七人》舞台剧赏析及感悟(四)

信仰凋零——兰兵卫



04版兰兵卫


11版兰兵卫



  他是剧情的轴心,转折翻覆由他而始。他的结局,是全剧绝无仅有的悲剧。

  这个角色,史上确有其人,但生平资料很少,于是进入文艺作品后,他鲜有真容。后世传说里,他的名字往往与信长形影相随,其中最出名也最为人笃信的一种,说他实为信长娈童。传说不一定尽真,却也未必皆假。在以好男风为武家时尚的战国时代,充当主公护卫的小姓难免尴尬之身。何况一个自幼被收养的忠烈遗子,又天生俊美伶俐,必然多得一份关顾和怜惜。信长对他宠信有加,在赐予其封地后,仍然不放他回本领,继续随身左右。却未曾料到,翌年光秀陡升叛旗。天正十年六月二日,他与织田信长共殁于本能寺大火。

  他是森长定,多数时候,人们只称呼他的幼名——森兰丸。的确,“兰丸”更符合一个美少年的形象,斯人逝时,年仅十八岁。

  为信长所喜的幸若舞《敦盛》,本是源自一个少年武士之死的典故。十七岁的秀丽少年死于战场,斩首者在他随身的锦囊里找到一支笛子。敌将为之哀伤,如花般风华正茂的生命,倾刻折颈凋零,天地间多少痛苦都应在人事无常。不知信长临死前,会不会联想到兰丸的命运亦与此相合,感伤此曲一语成谶呢?

  正是深谙这重背景,两版《骷髅城的七人》才创造出兰兵卫这个角色。优雅,凝郁,令人痛惜。

  八年前,兰丸未死,隐姓更名苟且偷生。“兰兵卫”字里行间浓浓的贫贱味道,正好与花街老板的身份相得益彰。“兵卫”原是宫内官职,担任亲卫。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可见兰丸一片追思与负疚,亦可知他从未像舍之介那样,忘记自己是一名武士。这便是一切根源,天魔王攻击利用的,舍之介未能体察的,太夫与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所有,皆出于此。

  天魔王不择手段地得到了兰丸,却没有拿出同等的用心争取舍之介,从侧面反映了很多信息。影武“人”擅长纵横之道,深谙人心,在同僚时期就已经看清另两人的性格本质。他知道舍之介耳目通达,对自己亦是了若指掌,背叛信长一事恐怕瞒他不住。而且舍之介为人冷静,拿得起放得下,难以用执念束缚。因此天魔王从一开始就没有拉拢舍之介的打算,此人是块绊脚石,只能防备或是铲除。但兰丸不同,兰丸的性格特点,一是孤直,二是情深。认死理的人容易陷入情绪无法自拔,信长之死是他永生的痛处。多年不见,天魔王还是一眼就看出兰丸在乍见他时的动摇。他刻意模仿信长的一切,让兰兵卫在一瞬间产生了迷惑,继而引发尖锐的痛苦和无限怀念。天魔王对两人发出邀请时,舍之介断然拒绝,兰兵卫却避而言他,这让天魔王更加笃定了降服他的信心。兰兵卫内心里依然是森兰丸,一个无时不在苟全性命的耻辱中煎熬的武士。骷髅城里,天魔王的劝诱看似不过稍鼓唇舌,实则字字刀匕直透心肺。在差一分把人捅死的时候,他才住手,紧接着给伤口撒了一把迷魂散。兰兵卫就此堕入天魔王掌中,再无挣脱。

  天魔王争取兰兵卫的目的明显不过,他需要一个绝无争议的标志来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尽管对外口出狂言,其实他本人对信长亡灵这个旗号非常心虚。11版里没有特别说明,可04版确实暗示了信长、天魔王、舍之介三人相貌肖似(估计“天”、“地”岁数也不小了,至少四十上下),身为影武的天魔王或许做过信长的替身。然而毕竟真假有别,亡灵复活的把戏糊弄别人还行,家康和秀吉绝不吃这一套。不仅如此,天魔王借信长的名号大肆招摇,反而被那二人视为心腹大患,铁心必除。但如果兰丸站在他身边就不一样了。当年当世,织田信长的威望是弥天盖地一般的存在,其身骨不见之谜令很多人辗转难安,舍之介、兰兵卫和天魔王是此事仅有的知情人。在那个迷信尚存的时代,看到从本能寺生还的兰丸,无论多疑的秀吉还是谨慎的家康,都会心存顾忌。秀吉和家康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情况下,大概会先缓兵观望一阵,如此一来,就为天魔王的海上援手争取到了时间。

  除此之外,天魔外还看重了兰兵卫另一个可资利用的特长——战斗力。兰丸六岁跟随信长,十三岁正式侍奉主公。他替信长收发公文,之后渐渐成为一个类似秘书的角色。抛开捕风捉影的男风不谈,设想如果兰丸仅仅是个花瓶,以信长的眼光和禀性定不会为了留他当摆设而委以重任。所以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文职自不必说,身为信长的贴身近侍,最次也得是百里挑一的武艺超群。据说(还是据说)信长手下影武也由兰丸管辖,若此说成立,那么当年兰丸很可能是天魔王和舍之介的长官。说兰丸是良将大材确实抬举他,但是对天魔王而言,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战斗力。天魔王曾经的工作虽然便于结交,但这些交涉都是小型的笼络,并非正式外交。他只不过是信长的替身代言,没有堂堂正正和大名谈判的资本,所以他才会异想天开从海上引狼入室。骷髅城的势力规模已经是天魔王在日本能动员的极限,号称两万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这还是由于关东地区不曾在信长治下,兵农分离制度可能不够彻底,才让天魔王捡漏一样收敛到一批非正规军充数。至于他手下的几个小首领也未必都是正规武士。战国时稍有能力的武将都在名门投靠,乐意跟随天魔王披着虎皮作伥的,大抵是些散兵游勇,基本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这些人仗着装备加成勉强能打打游击,指望他们统兵作战是不可能的。所以,骷髅城的家底其实捉襟见肘,在擅长征战的秀吉正规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兰丸是信长的直属家臣,尽管从未独立指挥过战争,但毕竟是武士,身处权力机关顶层,知道统兵布阵的规矩,也因常年处理文书而了解军事往来的机要细节。因此,当天魔王得知兰丸就躲在他眼皮底下的无界时,怎能不欣喜若狂地扑过去。

  按本剧人设,战斗力排序依次为兰丸>天魔王>舍之介>其他人。此中不包括家康,毕竟大神不与凡人相论短长。为了凸显战斗力对比,两版都不吝重墨,生怕观众看不明白。

  11版是用大量直观的打斗场面呈现实力对比。兰兵卫的饰演者早乙女太一可谓11版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杀阵潇洒漂亮有目共睹,一看就是浸淫舞台表演多年的老手。形体技艺扎实娴熟,台上移走换位动作干净。演员的步速非常快,而且间距精准。11版兰兵卫的服装实在是——裹得太严实了,里三层外三层,打得那么激烈、动作那么大愣是看不见腿(满腹怨念)。若是体技欠佳的演员,两三招之内袖子就得缠在胳膊上,说不定还会绊倒。而看太一表演完全没有这层顾虑。兔起鹘落,身形舒展,举手投足都格外好看。一场场杀阵刀光缭乱,出神入化。不仅如此,别人打得气喘吁吁,他剑锋一甩,吐字依然平静如常。因为看了这版骷髅城我才去查了演员资料,果然,世家出身,舞踊功底,十年磨练,一霎锋芒。

  04版就比较麻烦了,真是用了很多配角的铺垫来衬托兰兵卫的实力。这固然有剧情编排的考虑,但与表演者能力也不无关系。因为据说当时兰兵卫的饰演者池内博之是第一次演舞台剧。凭良心讲,池内版的兰兵卫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演员很认真努力,对人物琢磨也用心,但这依然弥补不了他舞台表演经验不足的缺陷。一是表现紧张,身体僵硬,导致他在快速走位的情景中冗余动作过多或过慢。二是发声用气不熟练,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从容自如,可能是担心声音无法传达,时常用力过度。好在演员本人音色浑厚,底气也足,所以听来尚称悦耳。

  两版涉及兰兵卫的剧情大至相仿,然而微小的更动亦能形成巨大差别。04版主创对兰兵卫的处理较为精致,造型、服装、剧情包括音乐设计都很讲究,其风格在剧中独树一帜。尤其是经典场面黄泉之笛,简直是不惜工本的大手笔。相比之下,11版对这个角色的用心就差了些,在前半部分与兰兵卫相关的场景中,安排了更多剧情来突出舍之介、天魔王、太夫甚至家康等角色。连黄泉之笛这场人物独白,都做简单处理。可是,到了兰丸之死的一幕,高潮骤起,悲剧瞬时冲顶。从结果来看,两版都收到了各自追求的效果,兰兵卫这一形象塑造得相当成功,04和11可谓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如果把兰兵卫的存在看作一条垂下纵贯剧情的线,11版呈现的是一条循序渐进的直线,剧情以天魔王的蛊惑为分水岭急转直下,但兰兵卫的走向照旧,只是线条着色愈发浓深。04版的人物轨迹是一条折线,从黄泉之笛的转折点同剧情一道偏转了方向。两者差别缘于人物展现侧重点不同,04版旨在描述绝望和安息,11版重在渲染痴缠与毁灭。

  最初的区别反映在人物出场时的心性表现上,04版的兰兵卫更成熟谨慎,11版则有意让他显得鲁莽率直。和演员年龄无关,这是为“背叛”剧情做的必要铺垫。天魔王劝诱兰兵卫的过程极为耐心,他设计了一整套“刑具”去完成对兰兵卫的钳制。沉重的负罪感是兰兵卫脆弱的根源,11版一块块拆掉了他的护甲,04版则是一层层撕破了他的伪装。

  11版的兰兵卫名义上是无界老板,其实更像一个守卫城堡的骑士。他神出鬼没,经常外出打探消息,对无界的“生意”并不上心。舍之介为救人被荒武者引荐到无界村,正赶上一场热闹,骚乱中舍之介与兰兵卫的兵器比人更早相遇。此时兰兵卫刚刚从外面探听回来,揣着坏消息和满腹忧虑,一见有人找茬儿,满腔积郁霎时化作杀气。要不是舍之介出手阻挡,只怕他剁下的人命还要更多。从出场就能看出兰兵卫的踟蹰和焦迫,关东局势令他紧张不安,而这种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乍见故人,不等百感交集,思维先空了一拍。舍之介尚算旧友,家康却近乎宿敌。11版对时代背景交待比较详细,因此兰兵卫对家康的排斥态度也更明显。如果本能寺时兰丸未死,那么家康于他有弑兄之仇。当年,兰丸的长兄和父亲同年先后战死,信长便指定森家次子长可为家督,又将兰丸兄弟三人带到身边充为小姓。信长死后,长可投靠秀吉。两年后,秀吉同信长之子信雄及家康的联军对峙,森长可的奇袭计谋被家康识破,于长久手战死。最终秀吉通过外交安抚了信雄,接着又与家康言和。这个结果,就让森长可之死显得有些无谓了。其实长可之死怪不得秀吉和家康,况且大名之间的关系本就变幻莫测,但作为长可兄弟的兰丸岂会甘心。可想而知,兰兵卫对家康和秀吉绝无好感。那句咬牙切齿的“日后算账”已是极尽克制的表达,没有当场把狸穴武士轰出无界就算够客气了。

  04版的兰兵卫多了一层圆滑的伪装,反映了人物另一种真实面貌。花街无界在关东经营日久,算得上小有名气,老板的名号也成了市里坊间一块招牌,但骷髅城和舍之介时隔八年才找上门来,可见兰兵卫的身份隐藏很成功。他的出场充分解释了原因。无界在表面上是太夫操持,寻常小打小闹都可轻易摆平,是以老板鲜少露面。因此舍之介故意折腾出很大动静,让局面失控,才好引兰兵卫亲自出马。不负他所望,群殴正酣时宅院深处突然一声枪响,严厉的警告紧随其后,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众人向声源张望,才见兰兵卫擎着枪施施然登场。他上来先打压荒武者那帮习惯闹事的祸头,算账在前,威胁在后,经典的花街对付流氓手段,软硬兼施套路熟练。此时的兰兵卫,浑身上下瞧不出半点武士仪容,无论揣起钱袋的表情,还是躬身谢客的姿态,完全就是个唯利势图兼和气生财的精明商贩。对付好“熟人”,兰兵卫才把目光投向“新客”。方才他在后边,除了当事人的脸,其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闹剧的前因后果自是一目了然。收服荒武者那段戏,分明就是杀鸡儆猴演给另外两个家伙看。他对两人身份估量一番之后先招呼了舍之介,因为浪人武士可能需要更小心应付。结果舍之介转身亮相给了兰兵卫当头一棒,镇定多年的花街老板险些破功。连沙雾都看出来两人关系不同寻常。好在舍之介早有准备,把自己人贩子的形象贯彻到底,圆了一个满谎。兰兵卫也瞬间冷静,面对家康的时候已回复从容。他念着家康的化名,语气意味深长,家康同样阴阳怪气地回应他,一旁舍之介看着两人盘道试水,无可奈何。此刻三人心照不宣,却因为无界的特殊氛围放弃了纠缠。之后,为了和舍之介单独“叙旧”,兰兵卫依次打发走各路闲杂人等,沙雾、忠马、家康尽皆照顾周到,安排得井井有条。

  由此可见兰兵卫的心计和历练。兰丸是个聪明人,过去代主公在大名间交递繁文与如今商市谋利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一样是经营算计和维护人情,只是换了身份。“身份”,是兰兵卫的保护色,暂时锁束了他的绝望。无界老板日常的防范警告姿态是端着燧发枪招摇过市,八年间各种麻烦这样就足以摆平。哪怕在骷髅兵堵门强拆时,他依旧态度恭顺,捏着商人的油腔滑调拖延时间。直到对方撕破脸开打,舍之介和忠马都奋起冲杀时,兰兵卫也没有立刻加入。他几步退脱战圈,手扶上腰间的枪,片刻犹豫,忽一转身抽刀杀了回去。这几秒钟极好地刻画出人物内心瞬息的矛盾,若非情势万不得已,兰兵卫绝不想显露一分武士气质。对他而言,拔刀意味着再无退路。兰兵卫不像舍之介那样乐观,也没有忠马那么单纯。他自欺欺人熬过多年太平,却一刻也未能忘记那场焚尽梦想和志节的大火,否则舍之介的出现就不会带给他那么大冲击。他强迫自己用另一种面目隐退,只因为当年信长想让他活下来。为了不负主公,兰兵卫不可轻易放弃生命。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这世间自己是个“已死之人”,极小暴露也会给自身和无界招来灭顶之灾。眼下,兰兵卫被骷髅城逼到不得不抵抗,他在瞬间做了决断,在枪与刀之间选择了后者。此刀一旦出鞘,便无法回头。在天魔王释放诱惑之前,兰兵卫的心防已现裂痕,他将拔刀视为退守的最后一道防线,过早地放弃了未来。这才是04版无界毁灭的真正开端,斩碎梦幻无界的平安之象,是兰兵卫下意识的屈服。

  11版的兰兵卫对自己放弃的更直接。一出场已经是求生无欲,求死不甘的状态。黄泉之笛对战中的独白道出了他发自内心的绝望——“为野心而活已然太迟,为女人而活又觉腻烦,为梦想而活太过悲伤,所以我抛开礼义廉耻,在烟花之地营生。”兰兵卫此去骷髅城,名义上是谈判,实际就是去寻死。他设想的最好结果是与天魔王同归于尽,最坏不过事败被杀,反正舍之介一定会保护无界,家康或许多少也能照应。所以兰兵卫走得义无反顾,从离开那一刻就已然抛下了身外所有。

  兰兵卫在惶惑茫然的混沌里徘徊了八年。天魔王出现之前,他已对自己的幸存产生了质疑和厌恶。亲眼见证了信长之死的兰兵卫,始终未能从那场噩梦中醒来。梦幻的无界只是他的镇痛剂,他强迫自己与他人建立羁绊,尽心地支撑和维系一个永无乡。然而,欲望不会因为无视而不存在,兰兵卫低估了自己的执惘。但凡与过去有一丝牵连,立刻就揭起了鲜血淋漓的疮疤。舍之介一个回头就能让他六神无主,信长的头骨面具无疑是味极品鹤顶红。八年真切的相濡以沫,抵不过故人一缕飘渺幽魂。无界的安定祥和明明触手可及却被当作梦境,兰兵卫宁可选择服下剧毒迷醉至死。投靠天魔王的行为与其说是背叛,不如说他为自己挑选了一个伏罪自戕的机会。这个选择无疑很自私,奈何心不由己。正面品格走向极端,终至负面结果,兰兵卫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哀。他的结局就摆在那里,无论舍之介出现与否,来早或是来迟都没有多大分别。舍之介虽预料到了天魔王的战术,却未能看清兰兵卫的极限,那番叮嘱不足以唤醒其心潭死水。

  剧情对兰兵卫的“器重”从音乐能窥见一斑,两版都有专为该角色创作的背景音乐,分别渲染两个经典场景——04版的黄泉之笛和11版的兰丸之死。04版《黄泉的白花》可算是人物主题曲,其旋律名为《兰兵卫的忧郁》,管弦低回,人物一出场就以此为衬托。11版的音乐名为《兰丸修罗道》,交响激烈,笼罩角色悲恸的谢幕。

  04版把黄泉之笛作为一幕重头戏,细细描述一个关键转折。人物的标志象征“兰花”也在此时出现。舍之介走后,兰兵卫做了一个与旧友意愿背道而驰的决定——亲自去刺杀天魔王。他摘下别在腰间的兰花丢在地上,只身离去。这朵兰花是兰兵卫对过去的“兰丸”唯一的保留。种种迹象暗示这个习惯当与信长有关,或许以花为喻是他对兰丸的赞美,从此让兰丸养成了身佩兰花的习惯。这支花从未离身,即使战斗时也会下意识地空出手去扶护它。兰兵卫第一次将花丢弃,是决意与无界告别。花朵被忠马拾起,送到了太夫手中,太夫看到它,便明白了兰兵卫此去凶多吉少。可她只能掩下不安,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轻歌送行。《黄泉的白花》与兰兵卫笛声相和,陪他踏入骷髅城的领地。他说此笛声将斩断过去因缘,随后大开杀戒。兰兵卫亮出武士身手,以笛子为武器,毫不留情将对手一一斩杀。那一幕很美。歌乐未曾停歇,阵中孑立的身影浅映月色,兰兵卫目光惆怅,仿佛置身无人之境,纵情独赋一曲诀别诗。当本场落幕时,观众席一阵掌声,声音并不大,明显在克制着怕破坏气氛,但又情不自禁。这是全体观众在谢幕前唯一一次不约而同感发的鼓励和赞美。

  “无界屋兰兵卫”其时已死,《黄泉的白花》正是一曲挽歌。

  11版的兰兵卫从未表现出明显的忧郁气质,人物台词很少,存在感却极为强大。本版“黄泉之笛”杀气更重,早乙女太一饰演的兰兵卫始终以武士的姿态守护无界,不曾刻意伪装。在剑锋血光交映中,他看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既知不免,踏上这条路,就没想过回头,因此出手全无顾忌。11版的兰兵卫在黄泉之笛时表现得比04版凌厉凶狠(因为演员能做得到),杀阵旋律亦疾险凛冽。关羽单刀赴会是因为双方都不想死,兰兵卫铤而走险求的却是玉石俱焚。其实在最初的想法上,兰兵卫和舍之介不谋而合。舍之介想通过“百人斩”争取一个接近天魔王的机会,兰兵卫也是。鉴于天魔王的态度,兰兵卫想接近他更容易。无界那点微薄的筹码当然不足交易,“谈生意”只是入城的借口。从他提起秀吉的不屑中能感觉到他对前途的设想并非完全消极,虽然不欲求生,但是兰兵卫对自己舍命保护无界还是有一些信心的。他甚至有几分打算利用谈判怂恿天魔王先发制人攻打秀吉,就算自己死在骷髅城,也能为无界众人争取到脱身的时间。《JOJO》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意外总是伴随着有备而来的人”,被天魔王看透的兰兵卫正是如此。对方递上最后一根稻草,积重的负疚愧悔便一下将他压垮了。他误把追随天魔王视为弥补当年未竟的忠诚,放弃思考,任其驱使。然而摧毁无界非但没能减轻痛苦,反而更深地加罪灵魂。外强中干的天魔王终于暴露本相,兰兵卫礼义全失,节概丧尽,不再易帜是他仅存的操守,唯有一死成全。

  11版的兰丸之死冲击力极强。不仅是编剧导演创作手笔的体现,也是各位演员的完美配合的展现。在此稍微谈一谈兰兵卫的饰演者早乙女太一。前面说过在看了本版骷髅城以后才去找的演员资料,这才发现早在2003年的《座头市》中见过他了,只是本人究极脸盲没法从童年面貌辨认出成年后的同一个人来。我对《座头市》里的幼年清太郎印象深刻,这个孩子比少年时期的小紫更有个性。打动我的并非舞蹈,因为根据那部电影的人设,要表现的舞蹈技艺水平必须“恰如其分”,不能过于“出色”。所以在舞蹈的场景中,儿童和少年都跳得有板有眼,却没有释放舞台表演中的才华和情绪。现在回想起来,清太郎第一次“卖身”大概是这个角色最重要的一场戏。从好色主人处逃跑的姐弟俩再次失去容身之所,呆在僻静处,沉默茫然。不远传来脚步声,清太郎抬头看见一个懒散的男人路过。他站起来,抿下嘴唇,淡定地走上前问道:“叔叔,要和我玩玩吗?”男人低头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拉起他走进建筑死角。姐姐目睹一切,似有起身的意图,却最终没有动。直到清太郎一个人从那里走出来,瘦小的背影尽力保持平稳,脚步小而慢,好像在避免身体摇晃。姐姐来到弟弟跟前,只见清太郎化过妆的脸上一副隐忍,腮边挂着一颗泪珠。然后小男孩缓缓抬起垂在身旁的手,摊开手掌,露出几枚铜钱。北野武的电影总有不少残酷至美的镜头,当年看到这一幕,感叹导演挑人眼光真毒。若是一个成年演员,抬手摊掌这个动作或许没这么有冲击力,但小孩能演出来却相当不简单。这动作很考验演员肢体表达的准确性以及对精细动作的控制力,幼年太一的表现令人惊赞。而且,如果不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暴露了性别的话,我真会以为演员是个小女孩。当时我想这孩子如果走演绎道路将来说不定很有前途,然后就把他彻底忘了,连演员表都没看。我承认自己驼鸟心态作祟,古往今来伤仲永的故事不要太多,对那么小的孩子抱过高期望不太值得。时隔十余年(前不久才看的这版舞台剧),我看到他神彩焕发地活跃于舞台,与当年对号入座,不免惊喜庆幸感慨。十年岁月未曾埋没,反而脱颖而出,定不枉废雕琢,成器指日可待。

  回到04版,兰兵卫在进城之前又一次丢下兰花,被尾随而来的沙雾拾起。沙雾被俘时这朵花从她怀里掉落,她声嘶力竭地向在场的兰兵卫求助。此刻兰兵卫已丧失心智,完全恢复成昔日的“刽子手”。他捡起花朵,衔在口中,拔刀斩向沙雾。近景镜头里能看到兰兵卫齿间渗着血,花似乎被血污染。现在他已不是兰兵卫,更不是当年的森兰丸,如同这花一般迷失了本色。

  11版兰兵卫谢幕前,人物情绪起伏波动落差很大。就像最初预计那样,骷髅城的乌合之众完全抵挡不了正规军,家康的先头部队攻陷了城堡外围。形势紧迫,兰兵卫却反常地热血沸腾。得知援兵无法指望而天魔王打算弃城时,他只作片刻惊色,却并未慌张,反而很认真地对天魔王道:“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战死之地。”某些方面,兰兵卫和天魔王一样自私,他根本不在乎霸业兴亡,只执著于意志是否贯彻到底。战死,是失意武士最完美的结局,兰兵卫对天魔王已不存幻想,眼下这条必死的出路是不可错过的机会,他竟因此心怀感激。然而命运直到最后一刻都未能放过失败者,天魔王要榨干这枚弃子全部的利用价值,疯子从不怜惜他人感情。那一瞬间兰兵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此刻他才真的感到后悔,面对天魔王斩来的刀,只是出于本能去挣扎着颓丧地抵抗。直到听见舍之介也被牵连,兰兵卫才奋起最后的杀意进攻,仅存一念的旧情转眼又被无望的悲凉吞噬。被斩倒地时,兰兵卫以眼神诉出空怅的怀恨。太一演的兰兵卫把人物所有吞没在胸腹间的心语投放到表情和动作中,比幼时更擅于准确掌握细节变化。在舞台上,他的角色不会出现“冷场”,这也是不熟悉舞台的演员难以临阵磨枪的能力。比如被天魔王灌(喂)下毒酒之后,情节重点转向沙雾,舞台灯光也随之跟去。走向台角的兰兵卫背向观众,继续在精神动荡中自我交战,动作不抢眼,却弥补了气氛的空隙。

  兰兵卫最后一场戏的精彩程度堪为全剧承重。舍之介等人来到天守阁时,正看见兰兵卫被天魔王斩倒,此时天魔王未着铠甲,杀他轻而易取。太夫很明智地冲到前面开枪,却未料到兰兵卫挺身而出挡下了全部攻击。天魔王因此得以逃脱,他说:“真是可惜”,此言出自真情,也是绝情。在天魔王扭曲的心里,自己是幻化的信长公亡灵,而兰兵卫还是那个被信长珍惜怜爱的少年。如果信长爱兰丸,一定是爱他完整的灵魂,而天魔王迷恋的却是这份可在掌中蹂躏的纯烈感情。兰兵卫最后一刻的自欺欺人,正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这一点。因此他用同样残忍的答案回报太夫,那颗绝望无救的心至死都将太夫拒之门外。太夫因此发狂了,她不恨爱情被辜负,恨的是从未被真心相待。让自己死在太夫手里,是兰兵卫的道歉,他被剥夺了全部尊严,把尽己所能的一点偿还给了太夫。兰兵卫死不瞑目的情景实在太戳心,那双眼明明失尽了光芒,却痴神望着地狱。舍之介替兰兵卫合上它们,说着毫无意义的安慰之言。

  对演员表现能力来说,11版对兰兵卫的剧情安排不足以令他发挥全部才华。从太一表演的舞蹈中能看出他对“叙事性”的琢磨,11版却把他的舞蹈能力全投在了杀阵上,太过倚重太一杀阵的漂亮,而削弱了他在舞台表演中更大的优势——不择手段雕刻角色的能力。据说今年上演的鸟版骷髅城,因为演员们都很擅长歌舞偏重写意风格,我很期待新一版里,所有人都能尽情施展一番。

  11版的兰兵卫没有得到被救赎的结局,他的命运更符合现实。整体而言,这个人物并无浪漫色彩,只有凄厉冷冽的美。这样就无法像04版那样在他身上投射兰花的意象。

  04版兰兵卫最后一次丢落兰花是在关押舍之介的牢房里。他预感天魔王会在战前对舍之介动手,特来见故友最后一面。舍之介仍然称他“兰兵卫”,开口依旧是劝说,虽抱怨却没有责怪,话里尽是操心,对自身处境反而不甚在乎。兰兵卫见舍之介伏在牢中,一时心情起伏,他最后一次取下兰花,投进牢门,迅速转身逃离。从投花这一举动可见兰兵卫心底的悔意,当被迷药撩拨的激情消褪,他便知自己身陷万劫不复。天魔王终究不是信长,那些不知所谓的暴行,根本不是模仿主公,只是他自己纵情发泄而已。但所作所为无法挽回,兰兵卫鄙弃自身,无论舍之介还是洁白的花朵都令他相形见愧,因此不禁丢下花落荒而逃。这朵花最终被沙雾供奉在信长的头骨面具旁,少女郑重放下花朵,低头浅礼,方才提起钱箱匆匆追赶舍之介。

  剧终落幕前,灯光短暂地凝聚在这两件意味深长的遗物上。逝者的面骨和凋零的白花,如同旧时代的野心与信仰,属于过去的一切都留在那里。斯人已往,世事更迭。即将统一的天下会带来新时代的格局。变化伊始,前途未知,太平之世,即及当下。只问芸芸众生,安可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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