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仰观天下——04\11两版《骷髅城的七人》舞台剧赏析及感悟（二）
04版舍之介
11版舍之介
遗忘与抛舍——舍之介
我相信，所有角色自本剧初演起便被不断琢磨，才有了至今较为稳固的轮廓。因此每版舍之介也具备共同的、本质的内涵，它鲜明地反映在此人的处世哲学——即他对自身以及世态的看法中，归结为两个方面——遗忘与抛舍。遗忘是历史的沉淀，是砖石下不为人知的存在。抛舍是时间的洗濯，是洪流里无法挽留的光阴。
04版和11版为舍之介保留了同样的内涵，但阐述角度很不一样。这牵扯到一个隐藏在正面主旨下的暗题——织田信长。不妨说，织田信长在全剧中的作用和象征意义，决定了两版骷髅城在主题描述上的重点和方向。信长是故事背景的一部分，他在世时就是一个集多面评价于一身的人物。世人对他褒贬两议，终其一生，头上都顶着诸多称号，“第六天大魔王”便是其中之一。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雅号，源于信长讨伐延历寺时的杀戳之举，或有人认为这次杀戳正是信长撕下奉公的面具，以暴虐统治天下的开端。骷髅城以这一称号为暗示和起始，展开了整个故事。
所谓“第六天大魔王”，是佛教神话中欲界第六天的统治者，专与佛陀作对，引人堕入欲望，不得超脱。天魔王的角色正是这一形象的具现与延伸，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地藏王菩萨。04版和11版对舍之介角色设定最大的区别正在于此。11版完全不见地藏菩萨的意象，而04版则将其贯穿始终。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04版舍之介的形象几乎就是延着地藏菩萨的名号刻画而来。其胸襟不仅具地之“广”，其思想也有与“广”相应的“深”。相比之下，11版的舍之介人设被削弱了不少。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身上不再影射地藏菩萨的意象，仅仅保留了普通的“地”之意象的舍之介，与背负了“第六天大魔王”意象的仁之男一相对比，灵魂气场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从出场玩笑式的“地藏现身”戏法，到最后“舍一人之命全他人之生”的大义凛然，市川染五郎的舍之介将地藏菩萨的德业弘传贯穿全剧，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地藏菩萨最具代表性的佛语，落实到底。如果不是为了安抚观众，那么04版当是以舍之介舍身赴死为结局。
两版为何差异如此？我猜想可能是两部剧情想突出的重点不同。11版讲述个体命运，所以特意将每个角色平等化处理，以免人物在观众印象中比重失衡。尽管舍之介依然是主角，但他其实与兰兵卫和天魔王一样，都是在岔路口分道扬镳的旅人，分担各自选择的命运。04版却讨论了一个更笼统的概念，它不是平形的，而是有层次的，每层由不同的角色分别承担。如前所述，设计这些角色的初衷不是雕刻人物而是要体现某种意象。04版明确突出的是一个三合一的命题，纵向矗立的“天、人、地”宛然一个整体。继承“第六天大魔王”的影武士代表了信长喜怒无常的情绪，正如他的代号“人”，隐喻在天地间既卑微又不可一世，拥有复杂心思和欲望又时刻矛盾挣扎的凡俗群体。所以，这里的人物关系不是并列的展示而是叠加的呈现，角色在剧中的地位轻重也有明显区别。舍之介就是这一结构的基座，他负担了身为“地”的承载，是最沉重的部分。
舍之介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直睹真相，不容虚伪。尽管信口胡言，貌似登徒浪子，凡事满不在乎，其实他始终心怀大局与世道兴衰。舍之介冷眼旁观时势动荡，摒弃地位虚名，不恋昨日繁花，他关切的是眼下变故可能导致的未来，在乎的是信长绸缪未竟的太平之世。
被世人怀着憎畏称为魔王的织田信长，对历史的更多意义是其推动社会革新的一面。这就是他被称“天”的部分。这一份得天独厚的才华，是同与生俱来的野心相配的高瞻远瞩。信长一生都在征战中渡过，尽管挑着天下布武的大旗，但他不是一个醉心破坏和战事的大名。他思想开放，热衷西方文化技术，自尾张时起，就积极革除弊政，养兵息农，开港通商，发展技术。信长的统治虽然短暂，而且并未统一日本，但他促使战国混乱模式终结，对未来时局的考量深远。其创下的安土时代，奠定了桃山与江户的基础，秀吉和家康都是步信长后尘，一路承袭他的政策而统一全国，沿续了200年太平之世。剧中所谓猴子（秀吉）模仿信长公之说，在当时已有流传。确实，秀吉和家康是摘取了一个即将成熟的果实，他们虽有统驭和治世的能力，但对世界格局的思路恐怕不及信长。因此，两版骷髅城始终都在暗示，信长的梦想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继承者。
“天”不在了，释放了“魔”，那么“地”呢？
“天魔王”是一个虚伪的影子，是脱缰的残暴野心，但那根束缚他的缰绳其实并未毁坏，只是因为没有了“天”的压制和驾驭，变得被动沉默。这条缰绳也没有自暴自弃，它放弃的只是曾经光鲜的“天之物”身份，却从未放弃寻找新的驾驭者。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没有投靠大名的宅第，而是奔向了垄下田间。“地”与农人，有着不可分割的相依之情。这就是舍之介自许浪人，与忠马（11版为兵库）并肩进退的原因。只不过，在农人手中，“地”不再是缰绳，而是一条鞭子了。最终，舍之介打败了天魔王，将魔绞除，还原为“地”。
对“地”影武的解释，两版完全相同，舍之介负责打探通报消息，是信长的耳目。这也解释了舍之介事发时因何不在本能寺，事后却能得知阴谋所出的原因。11版的舍之介低调谨慎，游离于喧嚣之外，体现了他身为影武士的素养。无论设计还是表演，可以说中规中矩，却总觉得缺少一些主角必备的色彩。这版舍之介的人设比较平，在棱角分明的天魔王和悲剧色彩浓烈的兰兵卫的对比下，光芒尽被淹没。造成这种不利局面的原因主要是剧情，没有了和天魔王“二人同相”的这个梗，大大削弱了舍之介最后自我牺牲一幕的高潮。“斩首换人”的戏法更是无从谈起，难以使观众感受大落大起的震憾，情绪推动不到位，氛围自然也差强人意。其次是舍之介和沙雾的互动太简单和表面化，缺乏触动人心的点睛之笔。这份情感是反衬舍之介内心的重要一幕，它避免了舍之介在圣人光环里迷失，令角色失真和套路化。但11版里两人感情线似是而非，以至最后舍之介突然说出“我会取个与你的城堡相配的名字”这种情话时，气氛都有些微妙的尴尬。04版沙雾与舍之介自开场戏剧性相遇，直至高潮后的团圆结局，始终都有紧密联系。然而面对沙雾敞开的少女情怀，舍之介却没有任何表示接纳的态度，反而丢下沙雾一走了之，沙雾则紧追而去，可两人之间种种暧昧都值得回味和揣测。按说11版在人物感情刻画上比04版明确多了，却不知为何在男主女主这根线上如此扭捏生硬。
最后不得不对两版演员进行比较和评价。从人物刻画和舞台技巧上，我得说市川染五郎比小栗旬强很多。演出效果虽仰赖于剧情扶衬，但并不会抹杀演员的能力。早乙女太一饰演的兰兵卫就是绝好的证明。从编排用心程度上说，04版对兰兵卫（兰丸）的角色定位和场景设计强过11版，但是早乙女太一的表演让这个角色以最恰当完美的形象立于舞台，甚至将剧情推向高潮。反观小栗旬的舍之介，虽然剧情支持不足，但他也没能把握住人物为数不多的戏眼。比如与兰兵卫在无界村重逢一场。当时的背景音乐名为《追忆的安土》，乐声低回如诉，脉脉惆怅。此段音乐为11版独有，是一曲怀念旧主信长和他逝去骄傲的轻歌，营造的气氛非常容易把观众带入同感。念及当夜本能寺种种，兰兵卫蜷下身去，陷入追悔不及的痛苦。此时舍之介察觉到兰兵卫心底强烈的情绪即将引出危险的想法，当即立断阻止他继续自欺和自责。太一展示的低落令人猝不及防，惟妙地将兰兵卫隐抑许久的痛苦应着旋律的娓婉起落迸发而出。但舍之介的接应却有些草率，而且念白节奏仓促混乱。作为稳定情绪的那个人，此时他本该将迷茫的旧友及时拽起，演出效果却是舍之介比兰兵卫更显急躁慌乱，未能压住气氛，可见演员对人物的心态把握不够准确。还有一些地方暴露了形体演技的不娴熟，如舍之介追去骷髅城时，被激动的沙雾刺伤，他为了免去沙雾的负疚感，装作若无其事，小心遮掩住腹部渗出的血迹。这时演员当在保证观众看清的前提下，尽量维持角色神态如常。但表演者却拿捏不住“藏”和“显”的尺度，笨拙得像魔术走光的新手。如果在这些细处能够多下些功夫，再将人物深入地挖掘一番，11版的舍之介一样可以大放异彩，不会在天魔王和兰兵卫两个耀眼角色的夹击下黯然失色。
市川染五郎的舍之介则是一个别具特色和令人印象深刻的主角。首先，演员形态技巧十分过硬，几十年家业传习与舞台历练不会平白无故付出辛苦。市川染五郎的舞台表现力十分丰富，并收放自如。传统歌舞伎在刻画人物内心和个性时，往往有一些经典细节的表现，既显眼，又不突兀。人在情之所至的瞬间会突然腾起强炽的感情，这种感情稍纵即逝，不易被察觉。但在表演中，演员若能想方设法刻画出这个瞬间，便能使人物显然生动。市川染五郎总有一些小动作，用在剧情无声转折处来表现人物即刻的心态。
比如，舍之介初遇沙雾那场戏，除了别有用心地救了沙雾之外，还意外地邂逅了一位“故人”。家康开始是以一个平庸武士的身份登场的，剧情如此安排是为了逐步揭示他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对其真实身份半隐半露，掀开伪装一角的任务责无旁待要落在舍之介头上。舍之介是信长的影武士，类似忍者，潜伏于幕后，家康不会认识他。但舍之介必定认识经常出入信长议事和宴请重席的家康。但他当时也不是一眼就确认了这个多管闲事的武士的身份，因为多年未见，人的面貌多少会有变化。而且在传媒不发达的时代，哪怕举着画像，也没几个人敢冒认一个路人是堂堂三河大人。所以舍之介先是打量了几眼，贴身变了个戏法，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一个“狸穴二郎卫门”的化名之后，才断定了这个家伙的真面目。舍之介对家康的试探全部都是在对沙雾的调侃和套话中完成的，他绕着女孩转了一圈又一圈，适时地让武士掺和进来。得意地炫耀偷技，又“随手”把窃取的通缉令递给家康，眼神也跟着盯了上去。沙雾被舍之介“掳走”向武士求助，家康为打探她与骷髅城的联系而上前追问，舍之介一扫嬉笑，全身戒备进入临战状态，却在家康装傻后又一竿顺水推舟翻回人贩子嘴脸。这一串滴水不漏的“表演”，直到舍之介下场前最后一句话才揭破因由。他猜到了家康的身份，也大至明白他所为何来，对情况略作斟酌，知道此去无界，家康和兰丸见面在所难免，如此又多生枝节。他回味着家康托名“狸穴”的自嘲，不禁念及自命“舍之介”的无奈。便抛下烦恼，打算顺其自然临机应变，潇洒地奔未知的动荡而去。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市川染五郎面向观众时，会强化表情和神色，而走位换位时，则将动作的意图放大一些，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没有多余。所以04版的舍之介是一个立稳的角色，他活跃但不聒噪，意态夸张却不过分，技巧繁而不乱。行止浅薄，内心丰富，看似随性浮浪，实则沉稳可靠。这不是所有演员都能做到，舞台上所呈现的一切轻松自在，必然有坚重的基础撑持，所有光芒都出自百炼千锤的锻造。相比之下，小栗旬还是稚嫩了一些，听说今年他将再次出演骷髅城舞台剧，并且也像当年市川染五郎一样一人分饰舍之介和天魔王。如此，剧情可能更似04版，但不知风格如何？希望本次小栗旬能有长足进步，创造一波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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