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仰观天下——04\11两版《骷髅城的七人》舞台剧赏析及感悟（五）
英雄不问出处——荒武者
这是一群社会底层聚集的草民，生命力充沛且玩世不恭，自称荒武者。这支队伍里人员驳杂，但义气相投。首领是个农民的儿子，血性单纯，坦率赤诚。故此，荒武者的风格也是吵吵闹闹一派天真。这个组织的谋生手段虽然不是光明正大，却算不得黑道亡命之徒。由于深知底层疾苦，他们不恃强凌弱，惹事生非之余也顺手干干劫富济贫的活儿。聒噪的外衣遮掩着庶民对乱世的惶恐，荒武者豪放的背面是弱势者抱团求生的不安。他们是一群凡夫俗子，曾经本分自守从未打算出人头地，只是被时代逼出了破釜沉舟的气魄，从而有了奋斗目标，纵然莽撞和不自量力，却最终成就了凯旋。
两版荒武者在名字上的区别十分显著，别的角色在不同版本里名号一致，但荒武者队内人名全部更换了。04版荒武者的首领名叫“忠马”，本名“忠太”。忠马的哥哥叫“仁平”，队内的叛徒是“渡京”，曾被派来刺杀忠马的武士名为“才藏”。11版荒武者首领是“兵库”，原名“兵六”，他的哥哥名叫“磯平”。队内的叛徒名叫“三五”。刺杀兵库的武士变为两个，近乎路人。除了名字以外，两版“荒武者队”人设亦不尽同，虽相关剧情无大改，但由不一样的角色演绎之后，戏剧效果差异就明显了。
11版荒武者
04版荒武者
我更喜欢04的荒武者。以上提到的几个主要角色在04版中更为立体，个性饱满，活力四射。11版的荒武者存在感降低了不少，说是给其他角色做陪衬也不尽然，但总觉得他们的整体形象平庸，个体气势单薄。我猜测11版荒武者群体塑造未如人意的关键，在于剧情编排紧凑压缩了部分角色的戏分，使人物责任分担减少所致。
两版荒武者的基本设定都是百姓。当世大名混战，升斗小民不得安居，一些人因各种原因离乡背景。他们抛家舍业，找不到正经营生，也没有投靠士族的资格，不觉间聚在了一起。这些人终日无所事事，渐成气候。最初的“荒武者”别说志向，顶多是勉强求得温饱外加浑噩度日。若在治世，他们可能是社会隐患，但乱世却意外炼造了这些自由之身的侠义哲学。这其中“无界”的存在功不可没，无界与荒武者的交集给了这些游民一种使命感，而无界的变故彻底铸就了荒武者的意志。
厘清荒武者和无界的关系才能看懂其中的具体人物。两版荒武者与无界的关系有所区别，由于无界本身在两部剧情中定位不同，所以顺带影响了剧中相关角色。11版的荒武者与无界关系密切，他们协助太夫和兰兵卫维护无界安全并救助战乱中的无家可归者，为无界这个避风港充当导航人及眼线。所以舍之介和荒武者初遇即在同道，加上中间有兰兵卫这层联结，使荒武者对舍之介不存猜忌，舍之介对荒武者也相当放心。11版以开宗明义的方式对荒武者进行介绍，效果直观，在判断荒武者立场的问题上不存在留给观众的思考余地。这样就减少了几重矛盾冲突，能够整合一部分剧情，把叙述重点放在主线上。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结果就是荒武者形象会整体薄弱化。
04版的荒武者表面上算是无界的“恩客”，这样描述也不十分确切，荒武者和无界的相处比一般熟客和花街要融洽得多。如前所述，无界并非单纯的花街，本身拥有一定江湖势力。混在道上的荒武者们一旦踏进这道门槛，一言一行是必也要看人家脸色。虽然忠马总被太夫怼得很惨，但在某种程度许可的范围内，他的“胡闹”尚得以放任。只要是在无界的地盘上，这帮家伙闯祸总有人包管兜底。04版剧情有一个细节特别赞，叛徒渡京代表荒武者跟太夫结算旧账，这笔赊债里除了在花街常规支出的酒宿费用以外，还包括了药费。从这里便能看出荒武者得到了无界的照应和收留，而他们也自然会懂得行事分寸，把无界视为靠山。因此，舍之介来找茬儿时，太夫当即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忠马一边。被舍之介修理到抱头逃窜的忠马，在看见兰兵卫出现时也焕发欣喜的表情，都足以说明无界平日是怎么罩着这伙愣头青的。
还有一点关键设定，荒武者们对自己的低微出身有自卑感，但是对个人求存方式信念坚定。面对浪人武士和骷髅城时，都没有因为自己只是平民而畏缩。11版里，兰兵卫对荒武者一直怀有轻视，待他回到无界屠杀时，便不再遮掩这种眼光。他嘲笑荒武者如此蹩脚还敢自称武士，却反被荒武者们舍命的守护抽疼了脸。兰兵卫未能坚守的，荒武者做到了，他们义无反顾，付出了惨痛代价，然而意志上的较量，兰兵卫输得更惨。荒武者的观念超越阶层，打破了草根只有低头认命的思想桎梏，与兵库/忠马的兄长形成鲜明对比。这得益于他们的领导者。荒武者的领袖很年轻，具备年轻人典型的缺点和优势，比如血气方刚和不谙世事。其个人魅力来自正直无畏的品性，带领队伍凭借的是对江湖信义和俗世道德的坚守。无论平时犯多少蠢，这位大哥关键时刻总会深明大义并挺身而出。虽然是寻常可见的人设，但荒武者就是需要这么一个令人喜爱的角色作为形象代表。我对两版荒武者大哥的初始印象略同，都是单细胞的二百五，属于本质外露，不爱藏心之人。随着剧情深入，便会逐步看清两版为该角色定义的不同内涵。虽然定位都是青年，但感觉11版的兵库更成熟，04版的忠马则显得稚气方脱。兵库线条粗犷，原则底线分明，必要时能拿出大哥的气势镇慑全场。忠马性情急躁，心思单纯，果断是非，在故事结局有显著成长。04版忠马的阶段成长来自身边几位不同前辈式人物的引领（或者刺激），11版却是相反，在危难中兵库会变身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启发者鼓舞旁人。
兵库在“七人”里属于堪予托付和值得仰赖的角色，他的感情线也比较稳定，最终与太夫修成正果。比起04版的忠马，兵库对自己的立世价值更为自信。他的士庶平等思想已具初型，面对世事和人情能够把握自己的基本观点。兵库收服了来暗杀他的武士，使他们换位思考，重获立场。他以成年人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兄长，忍让多于抗拒，直到在进退维谷的境地里手足同心。兵库对太夫，虽出言轻佻却不越底线。他明知道太夫属意兰兵卫，依然涎着脸不懈追求，却不会吃无聊的干醋，表现出成年人的气量。而且，兵库越是事临危难越能担当，即使面对兄弟全灭的惨景时会抱着太夫失声痛哭，在情绪释放后也振作得很干脆。此后在骷髅城，兵库安抚了被兰兵卫打击的太夫，协助舍之介百人斩突围，每每在关键处给予队友支持。哪怕干出把长刀磨成匕首这等蠢事，也完全不担心他会把事情搞杂，从头至尾都给人以非常可靠的印象。
忠马刚出场时则显得随心所欲，处事不知轻重缓急，其志向也彷徨不定。而且特别没心没肺，被太夫耍得团团转、被兰兵卫冷嘲热讽时他都毫无自觉，或者说他不在意被无界“欺负”。忠马对无界的感情比无界对他来得深，甚至有些天真地一厢情愿。表现在外是对太夫的追求，敛藏于内是对兰兵卫的憧憬。忠马在无界里就像个跟家长叛逆撒娇的孩子，也正是因此，忠马因无界事变而成长的瞬间让人看得格外心疼。无界之劫彻底葬送了忠马以往的信念支撑，这场灾难令他同时失去了两位尊敬的“前辈”，一个是被杀害的才藏，另一个是杀害才藏的兰兵卫。
虽然忠马是荒武者队头领，但他非常信赖和倚仗身为队员的才藏，视他如兄长一般。忠马的亲大哥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在忠马杀人越祸之后，他责备的重点不是针对“杀人”，而是对兄弟僭越身份的恐惧。在大哥这里得不到支持的忠马，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却对以大哥为代表的普通民众的屈服意识深感压抑迷茫，于是远走他乡。忠马的愤懑在才藏这里得到了释放和认可。才藏本是下级武士，因为忠马杀了他所侍奉家族的蠢儿子，被派来刺杀忠马。但是忠马的磊落让才藏动摇了，最终他选择谨守良知而背叛了武士忠诚，这恰好与兰兵卫截然相反。才藏在荒武者队内扮演稳定局面的角色，无论身手、眼界还是阅历都超出同伴甚多，深得众人信服。忠马从才藏身上看到了武士了不起的一面，不觉心生佩服。
忠马对兰兵卫的感情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一开始他对兰兵卫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大部分时候，无界屋老板让他怵头，满腹心计又软硬不吃的商人很多，但像兰兵卫这种能坐镇一方的不太常见。忠马对他既敬且畏，跟太夫死缠滥打时也不敢放肆大闹，像个背着家长闯祸又怕挨揍的小孩。忠马对兰兵卫的深入认知始于无界与骷髅城的冲突。天魔王第一次进攻无界时，兰兵卫在混战中替忠马挡下了敌兵的刀。至此，忠马才恍然大悟，平日深不可测的无界屋老板其实是个比才藏更厉害的武士。骷髅兵刚撤，众人便得知秀吉大军逼近关东，无界被两支庞大势力夹击，已在存亡旦夕。才藏、舍之介、兰兵卫都在头疼，这些已不在役的武士们都绞尽脑汁谋求如何“曲线救国”，从没打算在敌我悬殊的局面里以卵击石。忠马却热血沸腾，他心底里对武士充满向往，一想到能和武士们并肩作战就莫名兴奋，单纯地把打仗理解为打架，根本不晓得战争的残酷。家康赞忠马是“此刻最像样的武士”绝不是一句揶揄。忠马的义气虽然带有初生牛犊的无知无畏，却不掺杂算计和私心，是纯粹的勇气。这份热忱确实感染了其他人，于是舍之介和兰兵卫各自制订刺刹计划并付诸实施，太夫端出家底将所有人都用铁炮武装起来，连隔岸观火的家康也留下来摆出一副存亡与共的姿态。
但是忠马对武士的认识十分简单，眼前几个非典型的范例只让他看到正面光明的部分。才藏和舍之介都已树立新的价值观念，放弃武士身份的同时也把武家教条抛诸脑后，而兰兵卫与家康此时尚未转换立场，在无界众人面前展露的都是宽和仁慈。直到那两人开始兴风作浪，忠马才体会到水面之下的丑陋黑暗有多么恐怖。
04版里，忠马是除了舍之介以外与兰兵卫情感相系最深的人物，兰兵卫背叛后，受打击最大的不是太夫而是忠马，最终也是忠马将兰兵卫斩杀。就像11版对太夫的偿还一般，在04版里，这一幕是忠马与武士情结的了断。曾经将无界屋老板视为靠山的忠马，在见识了那人的身手之后，觉得富有心计和手段的兰兵卫比起敦厚稳重的才藏显得更有武士气质，心里不禁对他多了一层崇拜。兰兵卫从无界失踪后，忠马比太夫更加着急担忧，带领荒武者四处寻找。恰恰就在这时，兰兵卫带着骷髅城踏平了无界，忠马赶回来直接面对的只有沾满同伴的鲜血、站在废墟上那个他理解不了的陌生武士。当时忠马定是万念俱灰，信仰坍塌，他抱着才藏的头颅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揪不动人的太夫一巴掌抡过去，没有打醒，却将那些前缘一掌拍断。
当时忠马心里未必是明白的，但至少看起来是暂时振作了。出于自救的本能，他尽快设立了一个目标——“搭救舍之介”，以此重燃斗志。忠马成长的最后一步扶持来自血缘手足。他的亲兄长仁平是当世一个典型的小民，就是那种怀着一颗卑怯心，伏在“大人们”脚前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就算饿得不行了，宁愿冒犯神佛偷吃贡品，也不敢忤逆限制尝尝送到嘴边的白米的可怜虫。哪怕如此谨言慎行，他还是镇日惶恐不安，生怕触怒了上人之威，不得苟活天年。04版这位仁平大哥和11版的磯平不完全相似，他蠢得更天真，针对饭团的负气之态可笑可怜之外还有些令人可恨。才藏借前武士的身份劝说他扪心自问，荒武者们以血肉之盾护卫他逃离魔掌。这混蛋的世道并不会放过隐忍之辈，他眼看着退路一道道封死，自家兄弟在痛彻心肺后重整旗鼓杀进骷髅城，终于咬牙抱着锄头跟了上去。仁平“爱抚锄头”的表现实在精彩到位，一个动作道尽本分良民的温厚血性。与农具依依不舍的人，也要带上吃饭的家伙反抗了。就在忠马无法用磨过头的长刀作战时，仁平冲上去扔给他一副镰刀，并喊道：“使镰刀的话没有人比得过你!”兄弟齐心合力，神勇难当。他们挥舞着的谋生工具，都是天下赖以为生的根本。自命为天的魔王不会想到，与“地”相依为命的农民，才是掌握上位者生死之权的人。
干掉天魔王后，忠马对从前的追求一度心灰意冷，他已经不想与武士们为伍，有了归乡安居的念头。此时全副武装的仁平再次冲过来塞给他一把剑，教训说：“别让你的小弟们在另一个世界笑话你”。忠马这才真正地了然了，“与家康大干一场”这话表面听来不切实际，其实在暗示忠马即将展开自己的道路，那应该是一条与武士之道不同的前人从未走过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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