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埼】共此时 （一拳超人，清水短篇）
杰诺斯打开冰箱。鸡蛋还有半打，牛奶已经喝光了，独立包装的即食海蕴快要过期，必须在晚饭解决掉，蔬菜么——倒是还有一些萝卜和牛蒡，但是白菜没有了，白菜……
改造人关上冰箱门——尽管没有人来收取电费，但也没必要浪费资源——伫立在原地扫描信息，虽然今天不是周六，不过似乎有一家超市在做蔬果促销活动。那么——
“老师，今天隔壁都市有家超市促销，我去买白菜，还需要什么？”
唔，也没有什么啦，啊对了，如果有便宜的香蕉可以买些来。
“好的，我明白了。”
杰诺斯关掉老式的换气风扇，拿起钥匙出门。
秋天的下午，天气微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铺满爽朗的阳光。一些光线停息在改造人的金属肩头，轻轻颤动，像把头埋进翅膀梳理的鸟雀。杰诺斯无意间偏过头，看见一只花猫将要消失在屋檐上的尾巴。一切都是老样子。
超市里没有多少人，这座城镇三天前遭受了袭击。最后结论认定是怪人所为，然而，无论当时的报道还是事后的现场调查，都没有任何有力证据证实那个推断。人们并不傻，对英雄协会的质疑气氛日益见甚，私下议论纷纷，公开场所，则是不约而同地死寂一般沉默。英雄协会的捉襟见肘已经无法遮掩，公关部门焦头烂额，粉饰弥补不了内质的虚弱。S级和A级的英雄在几年间大批换血，转眼间，杰诺斯已是前辈。他目前在S级位列第四，拒绝继续晋升。熟悉的人或退职或牺牲，新一代的英雄依然层出不穷。然而无济于事，英雄协会在逐渐衰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杰诺斯毫不担心，有时会感到无所事事。他觉得这个世界很稳定，不过是此消彼长。狭隘的失衡和动荡只是修复中必然的损耗，舍弃残旧自然会有新生来填补，庞大冷漠的整体仍然一丝不苟地运行着。老师也是这样想的吗？不公与陷害相加不会令他愤怒，面对残暴行径和悲惨的景象也不会动容。他不会为了打抱不平的义气出手，也不想收取利益回报。但是杰诺斯知道，老师并非无动于衷，他头脑清晰而灵敏，他拥有浩瀚深邃的胸怀，他能够安然地置身是非混乱的世界，像呼吸空气一般，不动声色地与它平等相处。
杰诺斯隔着上衣按了按胸前的金属胸甲，那里面有些痒痛。机器人的金属过敏？无稽之谈。杰诺斯嘲讽自己的借口。那感觉来自嵌在动力核内的一小片金属，比较劣质的锌合金。它本来是老师战斗服上的腰带扣，在一次战斗中碎掉了，其余部分被烧毁，只有一小片在崩碎瞬间被吸卷进动力核保护层的内壁。杰诺斯请求博士为他保留下来，此后他在战斗中偶尔会稍感不适。说不适并不确切，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每当它发生时杰诺斯会有片刻错觉。动力核并不能模拟生物机体的心跳，但它确确实实向杰诺斯的人类大脑传达了“疼痛”的知觉。只是每次的程度稍有区别，而且极为短暂。它出现的时机有规律可循，只要杰诺斯的思想陷入某种冥顽不化的纠缠时，这种疼痛感都会及时出现——纤细精确——果断地把他从一团无名的困扰中推出去，面对眼前正在发生的现实。像每次切磋时来自老师的最后一击，比如现在。
杰诺斯看清了眼前货架上的陈列，一排新鲜白菜安静整齐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挑选了一颗放进购物篮，又走到水果区。平价香蕉已售罄，精品包装的水果在旁边据傲以待。杰诺斯拿起一把金黄色的香蕉，隔着包装膜都能闻到细腻的果香，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原处。还是算了，那个均匀的颜色，和老师的英雄战斗服一样，里面的果肉却软得不堪一击。
结账几乎不用排队，收银女孩的职业微笑来自内心诚实的喜悦。找零的时候，杰诺斯无意问道：
“你好像很开心？”
“啊，是的，我弟弟在前几天的突袭中受伤，但是获救了，今早刚在医院醒来。”
“哦，那么……”
杰诺斯本想说“那太好了”，却忽然住口。可以就这样敷衍吗？或许活下来值得庆幸，如果明天他死了呢？
“他的腿没有了，但还可以继续写诗。”女孩没有在意杰诺斯的欲言又止，“他很感激保护城镇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英雄。”
“是这样吗？”女孩的表述清晰地撇开了英雄协会，杰诺斯微笑，“那太好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写诗，有人觉得因为能写诗而活下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你看杰诺斯，兴趣使然，高兴地去做就是了。”老师说的没错呢，您真是太厉害了。
“魔鬼改造人”拎着购物袋走在来时的路上，影子在脚下无限延伸。巨大的夕阳与空旷的地平线渲染出漫画结局一般的苍凉背景。刚刚那个女孩一定认出了他，他从不掩饰特征，杰诺斯感激她善意的保留。有时候，人们了解彼此是很简单的事，一拍即合的刹那，比漫长的相处更值得信任。
三个月前，埼玉死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杰诺斯都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也没有类似于“无法忍受活着”的情绪。14岁那年的绝望并没有再次出现。也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最初的慌乱中，杰诺斯曾妄图以这样的理由填补满心的空虚。
“那个，杰诺斯，”埼玉盯着游戏上飞快躲避的角色说，“我快死了。”
什么？
杰诺斯停下手心的烘干操作，让房间里只留下游戏音效和手柄按键声。
“老师，您刚才说什么？”
GAME OVER，游戏奏响角色死亡的音乐，声调是幸灾乐祸式的滑稽。
“啊啊，命都用完了。” 埼玉放下手柄，转身面对僵硬的金发改造人，“嗯，是这样，我可能快死了。”
杰诺斯紧闭双唇，沉默等待着。
埼玉抓着光秃的后脑勺，归纳可用词汇，“就是说——”
“您自己感觉到的吗？”杰诺斯终于找到了谈话区域的入口，机械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用尽全力按捺自己喉咙里磨擦的火星儿。
“时间……大概就是五天以后吧。”这样陈述自己的死期，就像谈论超市特卖日。
埼玉从不卖弄玄虚，杰诺斯瞬间不知所措。
埼玉在矮桌前调整姿势，少有地正襟危坐，杰诺斯本能地面对老师在桌子另一边端坐下来。
“杰诺斯，你还会住在这里吗？”
杰诺斯踏上楼梯，一个个脚步声在回响连绵里失落。转动钥匙——杰诺斯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话或点过头，但老师把家门钥匙推过桌面留在他面前——门开了。电视机里正播放新闻，在报道来源不明的怪人袭击，直播信号闪烁跳动，手机突然在口袋里急震。杰诺斯接起手机，把刚买来的白菜放在门口。
“喂。”
“S级四位英雄魔鬼改造人，X市正受到怪人入侵，目前两名A级上位英雄已在现场，情况不容乐观，请立即前往支援。”
“知道了，请告知详细坐标。”
按下手机，杰诺斯向屋里望了一眼，看了一半的漫画书扣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并无一人。他关上门，没拔出的钥匙向另一个方向转动两圈。长颈鹿饰物连同钥匙在手心里握了一秒，被藏在脚垫下面。
“尽量在晚饭前回来，记得吃那盒海蕴。”叮嘱之后，改造人飞身跃出身边窗口落在邻近大楼的阳台边缘，两次连续折转消失在楼顶。
“你曾经问我，怎样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不过，获取必须付出代价，光是秃头的话太轻松了。所以征兆是明确的，力量消耗掉的生命，已经到底了。就像，余额不足吧。应该不会允许透支。”
可不可以用我来抵押？！
杰诺斯没把这蠢话说出口，却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每一秒都向虚无祈求。
杰诺斯抵达战场，如料想般一片狼籍。两位A级英雄相互搀扶着与怪人相持，所谓抵抗不如说是挣扎。杰诺斯双臂机械结构移位，露出手心的炮口，金色瞳孔中反馈的评估数据一闪即逝。能量聚集完成，金发改造人闪开迎面劈下的巨斧，抬动手臂，一道笔直的光焰射进巨型虫怪坚甲的缝隙。甲壳从下面顶起若干水泡，突然冲破极限的热量火山一样从内爆裂。灼烫的浆液把周围数十米化作一滩焦土，浓烟淡释，腥恶的臭气与糊味向广处弥漫。杰诺斯将拎在手里的两人并排放在安全地带，按响其中一人身上的呼叫信号，协会的救援应该很快就到。
“唔……谢，谢谢……”
正要离开的杰诺斯回头，还勉强保持着清醒的人正努力抬头向他道谢。血污遍布的脸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杰诺斯对他的认识只是网站资料上登记的一个名字。
杰诺斯不想理会，他现在急于摆脱。
“你真了不起，一击就……”
“住口。”
“不要动，救援团队已经出发了。” 这句稍显温和的话不能算是安慰，只是对自己出口伤人的弥补，他并不想打击他人的自尊心，却必须制止某个形容加设在自己身上。
趁对方尚未从震慑中恢复，杰诺斯逃离了祟敬的注目。
“老师，您为什么不接受报答呢？”
“没必要啊，英雄活动又不是买卖。”
“也许受益者于心不安，就当是接受他们的心意如何？”
“心意的话，道谢可以接受，如果反过来是我得到了帮助，也会道谢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杰诺斯，今晚吃乌冬怎么样？家里还有两包，把它解决掉吧。”
出门时刻意没有关灯，窗户亮着。太阳下山后，晚上稍有些凉。杰诺斯关上窗户，把白菜放进冰箱，取出鸡蛋和葱，开始做饭。他特地把那盒海蕴先摆在流理台上。
“英雄不是神，施予别人恩情这种事，光想就觉得很不正常。”
“世界与个人本来就是对立的，因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越是在意，越会感到拥挤。”
“没有其他人，一个人很难维持整个世界。安分守己地活下去，就是‘生命’的作用吧。”
“每条路都有尽头，走得快或走得慢，总会遇到终点。”
那天之后的第五日， Z市无人区突然被怪人袭击。住在当地的埼玉和杰诺斯直奔现场，在英雄协会做出灾难评估和新闻播送警报之前解决了目标。和平时一样，埼玉在空阔无人的地带一拳打烂了肇事者，再无他人目击实况。晚来一步的杰诺斯还来不及平复惊惧——五天来他随时都感到濒临绝境。杰诺斯跑向埼玉，老师的背影有点奇怪。刚刚塌陷的废墟在埼玉面前完全舒展开，今天超人的拳风依然强劲无敌。杰诺斯跑到埼玉身边。他终于知道奇怪的原因——
埼玉维持着出拳的姿态，站在一片由他亲手打扫的平坦荒芜中，静静死去了。
“具体怎样发生我还不知道，不过，如果到时候还剩下了什么，你可以带回去做研究，说不定能有用。用完之后，拜托火葬啊，杰诺斯的烧却炮应该可以做得很干净，我没有钱买墓地。”
杰诺斯以埼玉弟子的身份，拒绝了英雄协会提出的按S级待遇举办葬礼的要求。他也没有把老师带回实验所。当晚，杰诺斯遵照埼玉生前的愿望，对老师的遗体进行了火化。埼玉依旧穿着那身远离时尚的英雄制服，闭目安详，平躺在他最后的战场上。杰诺斯拆下了老师腰带上的金属扣，藏在自己胸部的机甲里面。随后，金发改造人伸开双臂抱起埼玉，紧紧地把自己的动力核贴向老师心脏的位置——这里曾经栖息过神灵。
师徒之间唯一的一次拥抱。
杰诺斯开启了烧却炮。过程转瞬即逝。杰诺斯不想让这一刻成为“回忆”，与老师的回忆应该是更有生气的画面——
“杰诺斯，你的新装备是为了这种无聊事而改造的吗？”
“不能被‘拜托了’才会采取行动。”
“我觉得损失已经降低到最小了，毕竟没有人死啊。”
“英雄都逃了，还有谁来战斗啊。”
“打倒那个机器人和它背后的力量，让人们放心地活下去，包括你自己。所以，努力吧。”
晚餐端上矮桌，散发着温热和香气。杰诺斯摆放好碗筷，揭开海蕴的盖子。双手合十在面前，诚恳道：“我开动了。谢谢老师！”
.Fin.
番外《欲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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