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仰观天下——04\11两版《骷髅城的七人》舞台剧赏析及感悟（九）
04版狸穴二郎卫门（家康）
11版狸穴二郎卫门（家康）
官子——家康
从骷髅城故事发生的时间往回倒推半个世纪，日本持续近百年的战国时代即将进入尾声，然而当世之人对此毫无察觉。历史就是这样，翻天覆地的苗头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天文十六年，位于东海道的尾张国织田家幼主刚刚经历了初阵。织田家也整备军马向三河国的冈崎城进发，松平广忠不得不求助今川义元，对方提出条件要求广忠送质子至骏河。广忠无奈，只得派人护送亲子上路。途经大津时，受托的护送人田原城主突然改弦易辙，将质子劫持到了尾张。如此这般，六岁的松平竹千代见到了十四岁的织田信长。织田家幼主上一年才举行元服仪式，在远近却已是非同凡响的声名狼藉。这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被亲妈和家臣嫌弃着，除了身边的狐朋鹰犬再无人簇拥。由此看来那个名号的确恰如其分且形象生动。就这样，竹千代被这个人称“尾张大傻瓜”的家伙带着四处游荡玩耍，干些一般少主想不出来的新鲜事，也顺便被便宜了不少脸色。
与此同时，少主身边还有个家伙在忍耐着成长。比信长小两岁的木下藤吉郎，因母亲改嫁给织田家主的同朋众而得到了侍奉少主的机会。他相貌古怪，被称作“猴子”，这个绰号比名字更让人印象深刻。藤吉郎跟随着别人眼中不堪大用的少主，陪他胡作非为横行乡里，为他鞍前马后忙碌奔波。
被劫胡的质子、猴子模样的侍从跟随着臭名昭著的尾张少主满市招摇，受人鄙夷的少年们，仿佛为了不辜负世人的嘲讽而相聚相识。若干年后，三个倒霉孩子长大成人，相继收服了天下。
人生五十年，果真一场梦幻。
德川家康是织田信长最铁杆的盟友，羽柴秀吉是织田信长最器重的家臣。天正十年六月，其他人（包括反叛的明智光秀）都陷入慌乱，秀吉和家康却趁机占据了大片领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瓜分了天下，成为本能寺之变的最大获益者。故此，故事中守护信长立场的兰兵卫对这二人深怀憎恶也是理所当然了。光秀背主的起因如今仍无定论，家康和秀吉在事后的反应及态度也值得揣摩，可无论怎样，结局已定，秀吉和家康先后统一建制，将日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对织田信长之死，德川家康会作何想不得而知。作为一个有雄心霸图的人，他面对一切都不可感情用事。少时结伴同游的回忆本不经岁月消磨，所谓牢固的同盟也只是唇亡齿寒的利益依存，更有后来信长迫家康长子信康自裁之事在两人间埋下了芥蒂。家康陪信长展望那块未拼合的板图时，心里想的不只是它完成时的样子，还有它最后的归属。年轻时慷慨激昂的理想已不复当初，天下之志更是从来不得与共，若信长未亡于中道，德川家康又将何去何从？
历史替家康免去了如何跟信长翻脸的顾虑，同时把秀吉的麻烦推到他面前来。局势变幻莫测，家康无法与秀吉维持如信长在世一般的同盟关系，于是秀吉收揽江山时，家康只得敛翼雌伏。本剧故事的背景就设在这意味深长的关键一年，当观众联想到一目了然的未来，眼下台前发生的一切，对那注定的结局而言似乎就有些微不足道了。为此，家康来到了故事里。剧中的家康，是虚构中唯一真实而且活着的人。在历史这道夹缝里，从不曾存在的骷髅城，以及所有莫衷一是的传说像不甘平复的尘埃，随着家康的出现，纷纷喧哗着鲜活真切起来。
两版家康都还好，一位有个性，一位有气质。有趣的是，写意风格的04版在家康身上投下诚实客观的笔墨，写实叙事的11版却为家康描绘了理想化的人格。
家康的出场从容随意，无论垂钓的闲人还是花街的过客，第一眼都很难把那个厉害的身份安在他身上。他自称“狸穴二郎卫门”，这名字与“兰兵卫”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如前所述，兵卫是宫内近侍，卫门的权职则在宫门之外。04版的家康在无界自我介绍说：“鄙人只是个无家可归也没有主人的浪人。”以家康当时的情况，此言半真半假，且暗怀自讽，是以引来兰兵卫一声鼻嗤。
在关东地面闲晃的狸穴二郎卫门，心里盘算的一定不只是铲平骷髅城而已。但他如此模样现身关东，无论怎样都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对骷髅城里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相当在意，在意到必须亲自来“验明正身”的地步。家康与信长的交情比兰丸更深远和复杂的多，当“信长亡灵”现身世间，他的第一反应必然是疑惑，随后或许也不禁漫生几分恨憾相杂的不安。秀吉既已经决意发兵，意欲同行的家康并没有必要为了刺探军情亲身涉险，他只身来关东打探骷髅城，无非就是要确认一下城中那个人到底是谁。“无家可归”的“浪人”，是家康不甘现状的抱怨，其中不免也藏有些许对故旧的怀念。
但家康不是兰丸，就算那城里是信长本人，他也从没打算罢手收兵。与秀吉想要斩草除根的心态略有不同的是，家康更想利用秀吉畏惧信长亡灵的心态做些文章。既然别有他图，一定要在别人之前掌握天魔王身份虚实。
在秀吉和天魔王双双虎视眈眈盯着无界的时候，家康恰恰是一面挡箭牌。舍之介对此看得很明白，他对兰兵卫讲：“只要你还是花街老板，他就可以是狸穴二郎卫门。”此话是在暗示家康与秀吉有利益冲突，不会为秀吉充当耳目，也不会对信长旧部赶尽杀绝。换言之，有家康从中周旋，只要干掉天魔王，无界或可转危为安，至少能见得一线生机。兰兵卫并非不明此理，只是执念过深，对舍之介这番劝说不为所动。而冷眼旁观的家康，也始终对兰兵卫有所防备。04版的家康与兰兵卫主动维持彼此之间的微妙气氛，11版则是家康一方更加积极示好，兰兵卫却始终不予理睬。平衡的氛围很是脆弱，在四下杀气沉沉、未来吉凶未卜之时，家康好整以暇的面具之下同样是提心吊胆。虽然在得知天魔王并非信长本人之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并向兰兵卫明确了自己的合作立场，但内心深处的盘算，恐怕不见得对无界多么有利。所以我认为11版塑造的家康形象有些理想化，他对无界的信任缺乏保留，以及对荒武者和游女流露出过于庸常的同情心。这样的家康实在不像个满腹心计的“老狐狸”，辜负了“狸穴”二字的自命自嘲。
从家康目睹天魔王和兰兵卫屠杀无界之后的表现能看出两版人物塑造明显不同。愤怒是一定的，但04的家康针对的是天魔王对他投鼠忌器的羞辱，11的家康针对的是他二人残酷无道的行径。乍看觉得11版家康更有人情味，似乎理当如此，但如果他在剧中的角色是那个德川家康的话，这样的表现就太过天真了。他见惯了战场和屠杀，更知道天魔王如此做为依然是在仿效那个人。当年织田信长在延历寺、在长岛都做了什么天下皆知，不管是否认同那些杀戳，家康同样有足够心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不会手软。无界众人虽然可怜，家康对他们也不无同情，但在那种情况下他最关切的不是这些人的生死，而是事态走向恶化。两版相比，04版的人物心理刻画显然更加真实客观。天魔王先发制人去秀吉那打了小报告，使家康感到尊严受到挑衅。他对天魔王的恼怒在于受了这卑劣小人的侮辱，对兰兵卫的忿恨在于他傲慢的一意孤行。他们不仅打乱了家康的完美计划，还让他陷于被动。而11版单纯为无界众人无辜丧命而拔刀出鞘的家康，只是个头脑发热的武夫，不合时宜的冲动让半藏的出现都莫名尴尬。天魔王和兰兵卫杀回无界有七分是冲着家康来的，半藏等人出现在无界必是应了家主的差遣，以谨慎出名的家康绝不会对突发情况毫无准备。只是这一切安排都是出于利己，家康并不真正在乎无界的存亡安危。无界是兰兵卫的责任，不是他德川家康的，他已在心里划清了这条界线。家康有机会有能力有办法却不愿意冒险挽救无界。因此，04版明察秋毫的太夫才狠狠一巴掌糊在他脸上，骂道：“你们大名都是一样混蛋！”
相比11版家康面向无界废墟伏身致歉的表现，04版那句“可恶，又要打仗了啊！”的厌烦抱怨，才是属于家康的真情实感。
家康对剧情最重要的作用也落在结局。攻打骷髅城的先锋不是秀吉的人马而是德川家的部队，他把一直以来隐忍积压的怨愤在这场战役中一并发泄出来，04的家康干脆把话亮明——“全歼，一人不留”。事到如今，他必须要灭口，天魔王、兰兵卫，包括舍之介在内，所有知悉信长之死真相的人，所有察觉到他企图的人，都要葬身于此。如果这是现实，七人团灭的结局几乎没有悬念，幸好这是舞台，他们的性命必然在戏剧转折中得到挽救。
两版剧情都是设计了巧合，并借家康的气量做了顺水人情。
11版的办法是天部将监弄巧成拙。为了让天魔王脱身，将监故意将舍之介认作天魔王，却在沙雾等人的辩解举证中作茧自缚，最后将监得知天魔已死便彻底疯狂。家康对天魔之死的来龙去脉完全知情，并坦然将七人放生。当然，他的宽仁中也包含了收买人心成分，但是对双方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在戏剧里，家康这样做既合理又能安慰人心，可他还是过于理想化、简单化。我很喜欢11版这位帅气的大叔，却不怎么能把他和德川家康联系到一起。
04版因为天魔王与舍之介同声同貌的设定，结局处推起了一个感人的高潮。舍之介斩杀天魔后，城堡也即将在德川家的铁炮轰击下崩塌。这种情况下能够全身而退的只有他们七人组，因为除了建城的沙雾，没人知道如何回避危险顺利找到出口。他们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完全可以，但是舍之介却不愿再伤害无辜。他身着铠甲扮作天魔，引着追击他的德川军和追随他的骷髅兵安全撤离了危城。可是，舍之介也因此不能突围，将难逃一死。为了给观众和剧情都有个交待，七人在家康面前演了一场戏。舍之介假作天魔王当场被杀，将真的首稽呈献家康，换了五百赏金。家康把这出戏从头看到尾，未曾置疑半字，只是最后离去前忽转身对七人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这句话很明显是讲给倒地装死的那个家伙。两个聪明人心照不宣，毕竟难缠的都死了，最后活下来的是抛却前尘忘记名利的舍之介。家康已如愿得到了关东，不必再生怨节。一条生路换一个守口如瓶，彼此各退一步，反而自在从容。
天正十八年，定局将至，有人悄生落下先手官子。
骷髅城坍塌了，废墟下埋葬的都是死去的东西，生命力焕然的人们在清晨的烟雨中洗落风尘。所有牵绊已如昼夜相隔，舍得与舍不得，就此了断，不能再纠缠下去。统一的天下属于每个人，各有谋求，各有成全。七人分道扬镳，从此相忘江湖。
两番落幕，眼前浮现的仿佛都是这般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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