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原bleach恋白党。目前所好:一拳师徒,攻受无差;原著背景优先;自酿清水糙粮,偷腥嗜肉。

凌霄花(《骷髅城之七人》剧情衍生同人 短篇)


 修改重发说明:

  本文是以2011年版的舞台剧《骷髅城之七人》公演剧情为原作基础的同人故事,故事灵感来自和一位朋友聊剧时的YY戏言。当时的演员阵容比之以往更为年轻,故这一版舞台被剧粉称作“若版骷髅城”,简称“若骷”。“若骷”是这个舞台作品的一道分水岭,主要人物及人物关系与曾经各版相当不同。我在与朋友讨论若版角色与前代作品的区别时,彼此都认为剧情进一步加深了兰兵卫的悲剧化,给这个人物绑结了更复杂的枷锁,至使他困顿窒息,步履艰难,无法延续以往淡定从容的姿态。由此引出了一个脑洞:若骷的兰兵卫(森兰丸)会因空虚、自我厌弃和难以平息的愤怒,陷入一种自毁的境况里,不觉间挖空了身心,在投靠天魔王之前便已经被蚕食得千疮百孔。于是,有了此文。

  是的,这个灵感的诞生包含了一点恶劣的癖好,我承认。其实我这个人写同人基本不会虐待角色,人物死在笔下也是正剧而非悲剧发展,像这样彻底无可救药的SE是头一回。但原剧情节如此,在下无能为力。

  故事里的所有脑补以我的历史地理常识来说有些勉强了,算是尽力而为,但必定有错(比如凌霄花的花期与秀吉攻打关东的时间是很难匹配的,诸位看官就只当那一年气候早暖吧)。一个写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东西充其量也就这个水平了。

  另外,本文成于2017年底,虽然当时花鸟风月尽已开场,但还没有蓝光和影像可看。故事里一些恰好能与花鸟风月对应的梗,有的是来自本剧历来沿用的设定和象征,另一些则是从剧情分晰出的伏笔。许多设定早已有之,并非花鸟风月的独创,只看过17年舞台的观众时常感叹这些设定的巧合,但本文的原著基础确实是若版。在写成此文之前,也写过该剧的剧评(青版和若版),若骷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剧情更侧重历史背景写实,只不过由于表达含蓄,被观众忽略了一些历史因素,对剧情和人物的理解便有了偏差。于是这些潜隐的暗示在花鸟风月中就明明白白被写进了台词,将本意直示观众。这样做确实有损戏剧格调,甚至破坏氛围,但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误读。

  现在借着影像放映,把这篇冷坑同人重发在此,随后我还会陆续把过去的剧评和新的剧评都整理在一个合集里。就像若版连接了该剧两个风格的时代,这篇同人也是一道桥梁,它在某些方面比剧评更确切、充分地表达了我的感想。



以下正文



  “那个,是朝颜吗?”

  “在哪里?”

  女孩细瘦的手臂跃出众人头顶,笔直伸向门外桧柏,指尖对准了盘绕在树梢的一小簇红色。

  “不是朝颜哦。”

自上而来的应声,尾调坠着几分庸懒。另外几个姑娘回首眺望,正好对上了二楼扶廊人的视线,虽同为女人,也不由为楼上人这一缕眼波粉面含羞。

“太夫!”

美奈⑴啊,那是……”

  “凌霄。”他远远接应道。

  所有人都转向他来。

  “兰兵卫先生!”他们纷纷招呼,声调透着欢喜。

  “您回来了。”楼上的问候从容飘落。

  “兰兵卫先生……”

  “美奈。”

制止声温和而果决,女孩抬头望向她,迟疑片刻,垂首退回了店间去。

一阵衣袂窸窣,楼上的脚步轻缓地踱到离他较近的一侧。她向他微俯半身,那笑容端庄得体,仿佛精致调和的薰香,其间藏有一缕旁人察觉不到的辛冷。

  龙胆⑵吗?

  他侧脸回避那笑容,举目投向树上的花朵。

  花瓣微拢,颜色尚未全部吐露,显然初开未至。

  高攀招摇,不过是寄生而已。他想。

  “好了,大家去准备一下吧,今晚商船入港,许有贵客登门。”

  她熟练地排布驱遣,于另一方的默然退拒熟视无睹。他从来冷淡,而她从来不以为意。众人应声四散,各司忙碌去了。不一时,檐下廊前穿梭的脚步和窗边帘内的喧哗就充塞周身,一切沉浸了琐碎的热闹。笼罩在黄昏里的无界屋,宛如一块平安乐土⑶。

 

  太阳终于落山了。林野间回荡的乌啼越来越远,蝉噪也渐渐消匿。柏树上的凌霄花将被晚霞夺去最后一片艳姿,花朵颤了颤,不甘地抗拒。

 

  天色完全黑下来。他转身进门,通过玄关时忽然驻步问:“可有消息?”

  “尚未。”回答声像是一直守在走廊那端,音色略重,庸懒无存。

  一团幽光拨开黑暗迎面而来,他盯着地板上移近的光圈,悄悄撤了一步。

  “暂且不必再探。”他吩咐。

  “哦。”应声曳着余韵,不知是叹息还是承允。

  她搁下烛台,与此同时,门前的灯笼在他身后亮起,照映着她的脸。细绘妆容的面孔显得有些陌生,只有眼角还留见些许本色。这或许是有意而为,唯有此时,他才能正视她的眼睛。

  “兰兵卫?”

  在场只有彼此时,她会舍弃敬称。见对方探询的语气和眼神无不小心翼翼,他当即顺眉和目,习以为常地认真敷衍道:

  “放心,我不犯险。”

  又说:“毕竟无界里有太多的人。”

  虚伪的轻松换来了如期的展颜,她的眼神从他脸上移开转向门外,柔润的眸子里溶化了灯辉。

  “我也会提醒兵库他们,最近不可太过招摇放肆。不过——”

  她随手扶一扶发簪,收回的目光顺势虚落在他肩头,轻声劝嘱:“您也不必勉强自己。”说罢,转向厅中,款款步入气氛逐渐高涨的舞乐笙歌。

  他执起她留下的烛台,看见了下面平放的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片安神香。

  还是瞒她不住。这些药香想必是从内陆远涉重洋而来,得之不易。只是——

  “多此一举。”

  若是明讲又怕她别生多想,反而更是麻烦,不如就由她去。他合上纸包,拢进袖内,举烛上楼。

 

  白日晴光大好,入夜却不见月色。户外满斗漆黑,树叶阵阵娑响,细风屡次扑进来,撩得案前烛火忽明忽暗。又一缕风来,他抬手为烛焰挡了挡,火苗颤抖了几下,复归温顺。几重隔壁之外,交盏与喝彩接二连三掀起欢娱的声浪。他微微皱起眉头。其实不曾见过几次那些逢迎欢会的场面,但每次听到都感到郁闷不快。搁笔起身,索性将外壁纸门大敞。霎时涌进一瀑水凉,风声在斗室唳唳回旋,将放逸靡艳的人声挥散在浓墨般的夜里。

  空间再度沉寂。他深深地吸口气,想驱散满怀郁滞。不防打了个寒噤,心头忽然腾起一股焦灼,瞬间拱上喉咙,被他强压着不肯呼吐,却燎得全身烧燥。他单手扣住纸门,额头抵着手背与之僵持。胸口的起落终于平息,他手下稍微松力,身体重心依旧撑在门上,不经意抬眼看见银爪般的细月勾挂在树梢。他倚着门扇缓缓直起身,痴神盯着那钩新月。月光在高大的树木梢端落下一层清霜,数不清的枝杈中,隐约可见一个翘头倨傲的影子。

  “竟不死心。”他想,不禁心生愤恨,“与其这样看着它一天天趾高气昂,不如趁还没盛开,连根刨掉吧。”

  这样想着,眼神便顺着树干向下去寻那枝凌霄的花根所在,同时又自嘲这四下漆黑必是徒劳。

  蹲在树底的细小身影,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视野。

  “美奈?”

  身影小鹿似地挣起,忽然扬起的脸被房中的灯光照下一副十分惊恐的表情。

  “兰兵卫……先生。”

  “在做什么?”

  “厨房要用鹅肠菜,我出来采。”

  这里? 

  他没有拆穿,看她慌张的眼神和揪绞的手指即已明了。风打透树梢,吹来一地月光摇曳,树下的身影定在那里,水灵灵的双眼直盯过来,欲言又止。

  “夜间出入小心。”

  说罢他退回书斋,掩上纸门。从细栅和门扇浅留的缝隙里,看见小小的身影迟愣了片刻,朝书斋这方行了礼,才转身匆匆跑去了。他不打算追究她刚才奇怪的行为,也不想追问傍晚时被制止的诉求。有些事无须动问,个中隐情最好不为人知,彼此保持距离才好各自留备退路。

  从她出现在无界时,他就知道她不是农家女儿,手掌虽也生茧,却不似为耕作所留。“美奈”这名字也多半有假,起初被唤到了还会回应不及。安排她做杂事,平日进出的地方只有厨下和门廊,初次被叫去里向,却是径直而入,对这一干重叠的屋舍了若指掌般畅通无阻。还有村口的壕垒和林中布设的围栅——有几道正对着他书斋的窗户。这些东西夜里绊倒过无数人,连兵库都曾中招,她却如履平地,像刚才那般来去自如。包括方才在树下那些不寻常的举动,是在祈求……神明吗?倘若真有那种东西的话——他握住胸前的念珠⑷,摸索着那一颗的位置。

  百八烦恼,缠结纠困,三世六道,途尽生劫。渡之?解之?若不然,便他化自在⑸,升天为魔?

  荒谬!

  他紧紧扯了下念珠,没入手心里的恰好是那一颗。


 



 

  还未入夏,白日便迫不及待地炎晒世间。他不敢贪图林荫,辗转交道,想在日落前赶回无界。一过晡时,太阳似加速向西沉落,天边已擦着暮色,他不由有些焦急,加快了脚步。此行比预想要久,为绕开驻兵盘查,前后耽搁了整整一日。关东终也是按捺不住,各般骚动渐渐浮显。沿途村落比此前去时更要人烟稀疏,田地也几乎无人打理,显出荒芜败相,若收成不佳,今年的稻米只怕会抬价。

  这时竟还在担心米价?他不由自嘲。

  一阵烦躁并蝉鸣充耳,加上暑热逼人,额前又隐隐胀痛起来。他恨恨咬住牙关,勉力保持步速。

  那座城堡外观与上月所见又完善许多,已可遥望见本丸之后新起的天守阁,上下至少六层。城堡外围石墙屹立,据说十日前工事忽然紧密。新防事的建造速度虽令人吃惊,却完成得草率。他离得远,也确信没有看错。为迎战而赶工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那到底为何做得如此仓促?他自问没有见缝插针的本事再深入打探,但若是那个人,或许就能探得更清楚仔细些。

  可那又如何?

  昔日迟之一刻,便错失了终生。

 

  一丝风声倏掠。他当即掐断思路,压足敛步,疾走转作慢行。

  两个?不三人。

  埋伏者在前方右侧的树后,以及左边的灌木里,身形隐藏得很好。若非杀气慑得鸟雀噤声,便是他也难以察知。似此僻处,少有商旅,剪径求财的贼人不会选择这条路打劫。自他慢下来,对方即有警觉,利刃脱鞘间轻细的磨擦声藏在蝉鸣里异样微薄。许久没遇过有备而来的对手,他默默按住刀柄,推断这些人是受何人驱遣。

  埋伏者终于忍抑不住,忽出道傍两侧同时现身。他骤然展步,抽刀出鞘,眼角飞出一线杀意。反侧间刀光起落,对方未及出手就被斩倒在地。他随手甩去刀锋上的血,转身立定看那三个刺客。一人陈尸当场,剩下两个,其中一个伤了腿,血流如注,另外一个被拦腰破腹,虽一息尚存也显然无救。他提刀走向伤腿那个,对方已魂不守舍,见他向自己这边走来,忙挣扎欲起,又扑倒在地。那人盯着他步步走近,脸上除了惊恐还有种不可名状的神色。

  “何人所使?”

  审讯非他所长,不过是随口动问一句,并不指望问出什么,一俟对方狡辩就地灭口。是以他脸色阴沉,不甚耐烦。

  “求……求您放过……我,我不是,不是我想要来……”

  语无伦次的恳求听过太多,毫无意义。他扫了眼他们掉在地上的武器,确实只是寻常短刃。但此人与另外两个不同,虽然身手平庸却无疑是个熟手,否则刚才也不会躲过他致命一击。然而比起深究的必要,贪生怕死的丑态更令他厌恶。对方见那指地的刀尖势欲抬起,顿时惊慌大喊道:

  “不要杀我——兰兵卫大人!”

  “哦,你认得我?”他止住刀,那人似觉生机有望,忙不迭伏身跪倒频频叩首。

  “不,不瞒大人,小人不是武士,原是平塚门屋⑹,司职守庄。曾也陪村长去往无界,承蒙招待,故而识得尊貌。后来村庄被骷髅城洗劫,村长被杀,我逃脱不得,被逼去修城。前些日子番匠不见了,我们这些没有工技的莽夫派不上多大用场,便全被充作杂役。不意听见传闻,说无论是谁,只要能取无界屋的首级便可在关东分得赏田。我等合计以为,比起被当作牲畜使唤还朝夕不保,不如抖胆一试,便去自荐……不想大人您身手了得,是在下不自量力,痴心妄想才有这般下场。眼下已是不能有任何作为,还求您大人大量,放小人一条生路。”

  “对付一个花街老板,也值得如此手笔?”

  “我……我们三人结伴只为壮胆,他们是同村的名子⑺,从没动过刀剑……”

  “却晓我必经之路,特意守候在此?”

  “这……”那人战战地瞥一眼死在旁边的同伙,怯声道:“他们说是见过大人数次来往于山背、土沢,出了村子便会择行小路……”

  “何时所见?”

  “三,啊,不不不,是,是两月之前。”

  他忽然视线直逼,那人浑身激灵一抖,眼神却未敢躲闪。他垂目片刻,悠悠问道:

  “要取我性命之人,是骷髅城主么……”

  “据,据说是……”

  “谁人之言?”

“障月大人。”又连忙解释,“啊……是管辖外城防务的,正是他放我等出城。”

他忽然抬眼,两道目光锐利得能刺透铁甲。

“放你们出城?”

对方脸色骤然煞白。

  “很好。”他握紧刀,“还有何话讲?”

  “大人!饶命!小人绝无半句谎话。我年前刚刚娶妻,却因战祸失散,听说她逃得了性命,可是……小人出城之前,障月大人特意提起,提起她的样貌,还有幼名,那,那……不会有假……我,我不能负她——”

  其言未尽,他手起刀落,那人先是惊愣,而后才觉痛捂紧脸孔,一道血流溢出肮脏的指缝顺着手背蜿蜒而下。

“如此,别人再难认出是你。”他懒然道,甩了下刀,劈风飒响。

  跪在地上的家伙缓缓松手,怔盯着手心,又抬头呆呆看他,颤着手指去摸索斜向鼻梁切下的伤口。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说罢他便转身背向那刺客。

  “是!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只听那人以头抢地数声,随后奋力拖着残腿狼狈逃去了。他嫌弃地将刀锋在死人背后的衣服上蹭了蹭,待归鞘时顿了一顿,举起刀来端详。兵刃于他早已不是必须,配刀仅作防身。几年间,刀也换了数把,不怎么用心保养,打粉时刮花刀身都不甚在意。他不由翕目,曾经那些华美的刀影逐一映过眼底,似乎抬指拂袖即可触及。稍一展睫,便化成了追唤不及的梦境。

  定睛凝视时,仍是手中的这把刀。此刀随身不到两年,寻常之工。他偶尔也想过求一良匠锻把好刀,却很快败了兴致。不似某人,会耐心访遍乡野去寻觅世外高手……

  霎然一念挣断。他神思晃了晃,才慢慢拽出方才脑中盘桓的隐隐疼痛。

  这是今日……第二次了?

  他并不认为往日对那家伙有诸般依靠,而今更是留在心底的一根刺。

  “不堪大用。”

  他不再检视刃上的污迹,翻手纳刀归鞘。

  黯然也罢,不甘心也罢,终是身外之物。

  方才刺客所言中分明有假,但他还是为了那句话动了恻隐。而此刻,一分慎明的悔意伴随着耻于承认的软弱在心里绞扰起一片淤浊。

 

  回到无界时又是傍晚。抬眼间,竟错把那簇丹红当作了天上的晚霞。已半开的凌霄坐拥高枝,所有花朵都对他吐露花蕊,像在嘲笑。

  “兰兵卫!”

  结实的男人抱着一捆干草走来,远远就散发着汗气和男性才有的猛烈味道,他皱眉,略侧身,转眼不露声色。

  “兵库。”

  “你真行啊!”男人带着微怒,“出去这么多天也没半句交待,太夫都急死了。”

  “不会。”

  “哪能不会!”对方果然被他激起了火,声调顿时高亢,“你这——”

  “兰兵卫先生。”温柔的招唤声来得及时,瞬息止住了男人的怒吼。

  “太夫……”男人的气势一泄千里,拖腔异常委屈。

  “哦呀,兵库,还在收拾马厩?真是辛苦你了。”

  “不在话下,哈哈,尽管交给我啦……”

  “大哥——说的好听,你不要一个人偷懒啊!”

  “兄弟们可都忙得没空出恭诶。”

  “缠人鬼会被讨厌喽。”

  接二连三的挖苦此起彼伏,不懈地阻挠着男人继续献殷勤,从各个角落伸出许多张望的脑袋,调侃过“大哥”之后也顺便问候一声:

  “兰兵卫先生,您回来了啊。”

  “您回来了。”她上前接过他的刀,一如每一次待得他归。

  “那个,太夫,我……”

  “兵库,抱歉打扰你了呢,大家都在等着,快去忙吧。”

  “其实……那……好。”

  男人虚弱地挣扎了一下放弃了,这单纯的家伙在她面前只有忍气吞声,那满脸不情愿的模样有些可笑。他眼中飘过些许忍俊,稍稍舒缓了肩膀。

  男人垂头丧气迈进曲屋,里面轰然掀起一场嘲笑。欢声笑语隔着墙篱,一派邻家热闹。他感觉她走近,听到她低声地问:

  “外面怎样?”

  “不太好。”他从不委婉,却也常不坦诚。

  她浅付叹息,“意料之中。”又故作轻松地说,“也罢,总归这种世道,无处可避。我们且安分守己地忍过一时吧。”

  “忍过?”两个字砸在他心上,“战事一触即发,放眼关东皆无所免,且未知战后又是何种局面,这样的‘一时’待忍多久?!”

  她惊震的眼中荡漾出一颤水波,却瞬息无痕,于是垂下眼帘,幽幽问道:

  “可别有良策?”

  他合上眼,在强行克制的沉默中平息喧腾的血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张开眼回应道:“暂观风声,应机而动吧。”

  “那无界……?” 她抬眸相询,满目忧切。

  “这里——”他举目投望她身后斑斓明媚且摇曳不定的灯火,徐徐说道,“留不住,作场梦吧。”

  “就没有一分回旋余地么?”

  她终于吐出往日深埋的苦涩,带着十分恳求,紧紧望着他,乞盼有一个眼神的回应。但他不肯收回投往远端的注目,那双瞳孔里拘束着冉冉灼烈。她听见自语般喑哑的声色道:“你也清楚,那猴子本无心胸。除非……不,那不会是真的。”

  “除非什么?真的是什么?”

  他调回视线,深深地与她对视,她在他眼中看到两团清澈的火,被慑得不敢再问下去。然而他直直迎着她惊惧的目光望进来,笑意分明得诡异。

  “不用担心,此刻决断为时尚早。”

  就在说话间,她看到那两团清火绽出炽焰,几欲夺魄。她急忙躲闪开,慌促的眼神扫到他胸前的念珠,正被他只手轻握着,不规则的骨珠在修劲的指节中摩挲。她不知为何,有些看痴了。而他发现了她停伫的视线,遂将手放开,稍抬起,像要搭触她的肩,最后却落了下去。

  “要忙了,你去吧。”他缓和声音,尽量不让推搪过于刺耳,见她迟疑,又说,“果真事到临头,我也会和你商量。”

  她叹气,再不能以笑相应。

  “我知道。”

  她转过身,面上的忧郁随着明暗交换一扫而空。屋廊内外滋溢的光浇铸了她端庄的表情,精心修饰的妆容犹如一副沉重的面具,压坠得那纤细的脖颈微微颤抖。

  直到她全身化进灯光,他才懈下双肩。手指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攀上念珠。她也曾问起这挂念珠的来历,以及他配戴的因由,然后就淡忘了疑问,像每次不得求解时那样。他手指拨索,默数着拈到了那一颗。

  总绝百八烦恼,自在其外,故为主珠。

  他从无佛门信仰,不相信规戒修行能渡化人心,那些惯常夹带威胁的劝善之言只是绑架了懦弱者的供奉,却于真正的苦难无所作为。他亦说不清冥冥之中可有颠倒乾坤之力,拨弄惊变只凭随心所欲,指点兴亡全在一念之间。或济急绝处逢生,或骤陷山崩地覆。但曾有一人,敬仰天地亦信存鬼神,却从不畏命数匪测,直至终焉,也尽情纵享繁华一梦,朗然笑纳世道无常。他朦胧忆起多年前狂沙混沌,漫天流言里传说着果报循环。那段记忆虚实难辨,唯有一幕烙刻于心。那人将被箭矢射断的指节放在他掌心里,又亲手合拢他的手指。

  “暂交予你保管。”

  那人这样说着,从容若定,双目灼灼有奋然之色,俨如临阵决胜之时。

  “此乃吾之骨血,不可落于他人之手。”

  他尚未思及此言何意,就被猛力一推,撞破纸窗跌出御殿。廊上步履杂沓,人影憧憧,院里杀声震天,触目弥天大火,吐吸满腔血腥。他迷茫怔忪,竟忘了身在何处,也不知往何处去。背上乍起剧痛,他本能提刀反身斩下。眼前忽暗,束发的绑带被斩断了,披发遮挡了视线。恍惚看见有人向他举刀,立刻有人冲过来替他抵挡,随后倒了下去,然后他被扯拽着踉跄退走。他不记得刀是怎样脱手,不记得手臂因何无法抬起,不记得围绕在身边的浴血之士都是哪方阵营。他只是拼命攥紧了手心里那人的交付,在混乱中自行割开手掌,用灼烫的血保住一缕余温。

  他抚摸那颗主珠,把它压在胸口。

  数日后,独自在高须醒来,却不晓得这遍体鳞伤的身躯怎能撑过一路到此,又因何孤身一人。他跌跌撞撞、疯狂地赶回近江,得知反叛者已伏尸山科⑻,而安土城付之一炬。他亲眼见到那冲天烈火吞噬掉这座宏伟的城堡,犹如一个巨人屹立在雨中令人惊战地边燃烧、边发出震天彻地的吼声,仿佛倾尽灵魂之怒,为风云时代的收场奉上声势浩大的殉葬。

  他在徒有其表的盛大葬礼前离开京都,远僻所有故人旧迹,一头扎进相模,从此再未踏出关东一步。

  胸口有些酥暖,渐渐发烫,沸腾的热流滚滚冲透四肢百骸,怂恿着身心陷入虚脱的快意。他长抚斯人遗骨,整串念珠为之呜咽。

  “兰兵卫先生。”

  他陡然惊醒,回神当下,恍眼间竟见火色。他闭目沉气,再睁开,才看清那火是树上的凌霄,被落霞点得发亮。顺目下去,是瘦小的人影,站在攀着凌霄的桧柏树下,举止怯却,但面色坚毅,眼神里有非同以往的执著。暗色中,他默默挺直背脊,强抑着胸口起伏,极力平静地问道:

  “何事?”

  “请问,您可知去骏府走哪条路较为稳妥?”

  “要离开吗?”

  “也不是……”话意模棱两可,显然未下决定。

  “若要离开,还是趁早动身为好。虽然眼下战端将起,一时还打不起来。路途不过远近有别,投宿村中,莫赶夜行路,应无大碍。”

  那孩子诺诺点着头,若有所思。他看在眼里,待她再扬起脸时,正好目光相对。她慌忙拨转视线,开口便有些讷讷,

  “多谢您。我……干活去了。”

  “且慢。”

  他叫住她,斜出半步挡下她的去路。女孩仍有些畏缩但没有再退却,一双明眸瞪望回来。

  “你在骏府可有投靠?”

  她微开口又犹豫了,想了想才说:

  “有一房远亲可以收留我,不过……”女孩停思片刻,忽下定决心般问道:“您可知三河大人为人——如何?”

  “那位……大人的为人吗?莫非,你家远亲在侍奉德川家?”

  这次得到了一个坚决的否定,她摇过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等待答案。

  “传闻尚可。据说这位三河大人擅长文治,不爱杀伐。比起别处战乱频仍,他治下领属倒还能见几分安乐。只是……我这小本营生,消息不过出在市井之言,所知仅此而已。”

  少女并没有听出他停顿下的弦外之音,伏身一礼,连连道谢。他让开去路,看着她奔向厨下,心中疑云又堆了几重。方才有一瞬他想继续追问,但还是放开了悬念。萍水相逢的一面过客,终究是好聚好散吧。

  忽然一阵倦意袭来,他转身,拔起沉滞的双脚缓缓迈向无界绚丽深处的幽邃。不知不觉间,天地已面目浑然,树端上那串凌霄花也在黑夜里稠浸了墨色。 
 




 

  在小田原城下町守了两天,今日午后终于得到了确切消息——秀吉大军已发。此刻再不做准备只怕大难临头。事不宜迟,须尽快回去打点,遣散无关之人,在鹰犬扑来之前各谋去路,流离失所总好过束手就擒。

  是以他连夜赶路。刚转出林侧,月光忽然漫过树顶倾泼而下,浇得他猝不及防。冰晃晃的明亮激起一阵眩晕,他不得不放缓脚步,只手遮住双目。耳畔隐约传来喊杀声,他猛睁眼,仍是昏花不明,循声依稀辨出那些杀声来自无界方向。一领悚然贯透背脊,他已不顾眼花,凭宿日感觉沿着熟悉的路途洒步飞奔。声噪渐渐逼近,眼前的模糊不知是来自目眩还是飘忽的视野。临近无界视力才有些恢复,却见外围栅门被毁,里面一片混乱。几个黑衣人绕着灌木丛追打一个小个子,还有一白衣人抡着不知什么兵刃在替她抵挡。他认出被追杀的美奈,回护她的人身手看来不弱,黑衣者被他赶得纷纷后退,不肯罢休也不敢逼近,正欲作势围攻。这些黑衣人皆身着铁甲,他一待看清,顿时怒冲阙庭,抢步上前先断了一人手臂,反刀抵在另一人颈前喝道:

  “你们找死吗!”

  说时便下刃封喉。前方又有人冲来,他提足撤步,就着衣摆拭去刀身的血,剑指闯入者。

  “无界已遍地落花凋零,就算上天相容,我无界屋兰兵卫也绝不放过!”

  两人就此应言倒地。耳后风响,月光下,身后意欲偷袭的黑影正映在眼前地上。他当即反手横刀,直入其腕,那人吃痛失手,他转身又一刀砍入其胸。此人再无还手之力,想要逃跑可一条腿明显不听使唤。月光下他认出了那道疤,遂扬刀入颈狠狠将其一斩两断。剩下三人立刻舍弃原本对手奔他而来,他闪过长矛,夺着长柄顺势送走身后那个,另一手刀起影落,放倒面前一人。最后一个见势不利转身就跑,他赶上去猛一刀挥下,却听身旁呐喊:

  “住手,杀心太重了。兰兵卫!”

  “当”地一响,刀身被条浑铁钝物磕弹开去。小臂处的虚麻令他缓下神来,持刀转身,忽见那拦刀的人直起身抬头冲他笑道:

  “好久不见呐,无界屋的兰兵卫先生。”

  玩世不恭的笑脸犹如当年,好似瞬间时光切磋。

  “是你……”

  “他动了!”

  女孩惊呼未落,那人家伙儿一甩,最后一个闯入者也扑倒在地。他才看出那件武器是支大到夸张的烟袋,甚合主人风格。对方笑着向他走来,身躯的轮廓有些虚晃,他不禁背过身去。

  骚动由远及近,无界里闻声而来的众人一拥而至,他们围着倒地者察看,神色都十分不安。他走近几步简短说明:“骷髅党的人。”

  不速之客在一旁责备:“下手这么重,你想挑起和骷髅党的争斗吗?”

他不理会,蹲下察看那个唯一的活口——几乎没有伤,敲晕他那一下最多让他睡上半刻。果然是那人的手段,不合时宜的恻隐近乎迂腐。

“把这个人绑起来,其他的尸体埋好,不要让人发现。”他吩咐着站起,瞟了一眼手上的刀,丢在地上。

  众人齐声响应,立即纷纷着手。一群人很快就将现场清理干净,完全看不出有人闯入的痕迹。他留意着那人的反应,见其兀自揣着手,事不关己地瞧着众人忙碌。他又瞥向那个引起骚乱的人,她敏锐地察觉到,眼神一飘急忙背身相向。

  “美奈!”有人更早一步冲了过去,“你没事吧?”

  女孩奋力地点头,不敢迎视身边关切的目光。

  “美奈?不是纱雾吗?”一直看热闹的家伙插嘴问道。

  女孩顿生窘迫,多少年了,那家伙的可靠和可恶还如此令人头痛,大概永远都是这样。

  “但说无妨,此人是我旧识。”

  这半分引荐,算是给了双方台阶。他并不打算帮她解围,也待看她的反应,谁知那边竟装出虚弱倒地,这幼稚的表演竟骗得另外两人十分在意。他拧着眉头,轻蔑地打量一眼那个狡猾的小东西,目光便定在扶起她的男人身上。比起更难解的纠结,些许花招并不值得追究,因此打发道:

“容我日后再详问,今天先去休息吧。”

“也好。”她扶着那孩子,只向他这边侧过一眼,点了点头,“来吧,美奈。”

“叫我沙雾吧。”她偷看一眼身旁的人,神色流露着愧意。

只怕名字已是表达诚意的极限,他想,或许由那家伙来问会更容易些。呵,那个家伙……出现在这里必不能是巧合,且绝不是为了叙旧这种无关痛痒的因由。

 

  “想不到啊,你这木头也会当上花街老板,世间真是有趣。”

  不出所料,一待四下无人这家伙便原形毕露。时隔八年的寒暄,终归是生疏了。说这话时,那人背对着他,自顾扯着扬屋的旗幡,这多余讨闲的动作分明是在遮掩什么。

  “哼,靠女人求生,更适合你。”他冷笑着,也背身以对。

  “我可不要背负这种东西,在下是三途川的舍之介。”

  那人理直气壮地,转眼挨近了身后,他侧身闪开想搭肩的手,嘲讽道:

  “舍弃一切的人到此又为何来?”

  “当然是有前缘未了。”这人嬉皮笑脸地,就像刚才那份看破红尘的潇洒不是亲口所言。

  “无界在关东的名气我早有耳闻,当时就猜到可能是你,除此之外……”

  “骷髅城?”他立即警觉,侧耳细听。

  “是啊,还自命关东第六天,真是笑话。”

  第 六 天!

  猝不及防,冲开闸门的记忆霎时洪流踊跃,翻天卷地,在惊惑与狂喜的漩涡中颠乱生景。他自觉困在交替浮现的恶鬼与佛佗的汪洋中,八角雕栏和红金漆柱在视野和记忆之间神出鬼没⑼。

  那是……?那不是!

  巨响轰进脑海,震耳欲聋,他完全不知道是自己在吼:

  “难道是主公派你来的吗?!”

  “怎么可能!”

  眼前白光炸现,他认定那光,神魔了无踪影。

  “我们的天早就塌了。”

  一张忧急的脸近抵眉睫,两肩也被那双大手压到紧痛。他慌忙把对方推出去,心悸和眩晕接踵而来,被迫蜷身蹲下,艰涩地吐出一句吞忍八年的话:

  “是了,亲眼见过那一幕,就该知道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如那人所言,他们的天早就塌了。

 

  他曾砍落横腰拦阻的手臂杀回御殿,见到了那人最后的样子。他放下悬在殿中的尸身,撕开鲜血模糊的衣襟,腹上剖开的“天”字触目灼心。一泣悲嚎破风而尽,泪滴进拳里烫得钻心。背后呼嚷叠叠滚滚,他拄剑而起,返身冲向逼近的杀声,刀锋切透第一个踏进御殿敌人的咽喉。这一路杀去,不曾回头,被血和汗浸透的长发覆尽颜面,他不发一声,牢牢攥住左手,凭刀斫箭穿也不松一根手指。不知时过多久,也不晓身在何境,自谓坠此无边长梦抱意不归,却从未想过还会醒来。

  他揪紧胸前珠串。

  “若我早些察觉……”

  “别想了!”那人喝断他,“如此说来我也是罪人。”

  “不能想了……”他喃喃重复,听得身后卸下叹息。一串脚步踱去又踱返,那人显然踌躇了一番才开口说:

  “还有,‘他’。”

  他闻言而起,一个影子在月下生生凸现。

  “天魔王。”

  多少次尽意回避的称谓真说出口来竟不觉怪异,毕竟——

  “真是可笑的名字。”

  “是啊,行这等招摇撞骗的伎俩,不知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个——代名与性情都难以捉摸的——“人”,不想也罢。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他仰头观望,迎着月光寻到了那些寄生者的影子。

  “你在看什么?”那人凑过来,借机转换话题,“哦,是凌霄。开得倒好,你何时喜欢上这花?”

  “我不是你,拈花惹草。”他漫然对付着,心下只想:早该锄掉。





 

  终究是没有锄掉。

  每当此念萌生,就凭空飞来种种变故,像有什么在无形中阻挠,怀着不明的恶意与他作对。那花在桧柏树梢越发得逞,因生得高,只要在无界屋附近几乎抬眼就能看到。此刻他在廊上稍一举目,便又看见了那些招摇放肆的家伙。

  今晚回来想必踏错了方违,惹尽晦气。瘟神轮番登门,各怀所图,居然连那老狸猫都按耐不住在此现身,着实难以预料。有些人在眉头堆起岁月,有些人在眼神里浇铸风霜,德川家康是后一种。软雪厚积而酷寒,深敛在笑意中的企图永远捉摸不定。黑暗的角落最令人不安,无能为力更使他心烦意乱。那没心没肺的家伙劝他不必多想,却将更多的警惕和敌意投向另一个人——带着憎恨。他不会看错,曾以为那个人不知如何憎恨,然而……终归改变了吧。因此便知其有所隐瞒,可未待他详问,那人又匆匆辞行,也不肯道明去向,只留下一句无关痛痒的告诫。

  “‘舍之介’和……‘天魔王’吗?”

  他们,已经是舍之介和天魔王了,就像他已是无界屋兰兵卫一样。

  “‘无界’,是个好地方啊!” 不久之前,那人还在此由衷地感叹,“无者,三界六道莫能奈何。你挺会取名的嘛,兰兵卫。”

  他当时只是一声冷嗤,默然不语。掩耳盗铃的把戏终归是口舌之能,以卵击石,必成齑粉。他何尝不知,但何必要忍?言虽可慰,恕他无法领情。

 

  他拢袖望天,今夜满月不吝清辉,月光淋漓洒落。不意又眺见凌霄花,如此明净的月色里,它却别无颜色,只黑成一团污浊,像蚀透了毒汁的蛊。

“是要蛊惑谁呢?”

  凌霄吊在树梢,一阵簌簌地点头。

  “休想。”

  他抽出手,正欲返身回屋,见有人穿过中门走来。

  “兰兵卫。”来人不自在地端着手,好像虚攥着什么,却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是?”

  “嗯,死掉那个武士的……”一向爽快的家伙吞吞吐吐。

  “武士?”

  “好像叫‘平形源右卫门’⑽?白天在这应该是借故闹事,是在找美——呃,‘纱雾’,晚上就引来了骷髅党。”

  “脸上有伤?”

  “就是他。”

  他这才去看对方的手,蒲扇大的手掌摊开,露出染血的破布包,已被他攥作一团,其中似还裹着东西。

  “我收尸的时候,在他怀里发现了这个。拿给太夫,太夫说让你看看。”

  粗笨的手指小心掀开布角,露出一枚插栉⑾,赤漆金绘,像是新的,却断作两截。他俯近想细看那切口,被男人打断道:

  “不用看了,被你砍的。” 语气带着莫明的抱怨。

  “哦,还有这个。”

  一封信札随插栉递上。他只接了信来展开,纸面上笔迹清晰,措辞朴素,字里行间不见委婉缠绵的情话,只是一片耿直的思念。大致是言新婚失散,苦寻半载,恰逢吉朔⑿方得消息,便在信末凿凿切切地许下了归期。

  “她还说了什么?”

  “没了,让你斟酎处置。”

  她在胆怯,坚毅如她也忍不住借此传达恳求。他想不出安慰的话,素日里惯用的说辞如今全然无用,似这信中的承诺,他给不起。对面的男人还在瞪着眼等他答复,每日穷追不舍,却连这点心思都看不明白。他一向轻视这莽夫,此刻却不由觉得男人有些可怜。

  “信和插栉送去给他妻子,就说是被骷髅党所害。”

  “这……么送过去?”鲁莽的男人捧着那断成两半的发饰皱眉道,“意思不太好吧。”

  “人死即是缘切,与其苦心痴想,不如断念。”

  “那……行。跑腿容易,可谁知道他老婆在哪?总不会在骷髅城里吧?”

  “去平塚附近打听一下,或许能找到。”

  “哦。”

  他将信折好递还,男人迟疑了一下,才接过两件东西收在怀里。

  “那我走了。”

  男人转过身,抬起脚又收了回来。

  “兰兵卫。”

  高大的背影定立原地,并不回头,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再骗太夫,我绝不饶你。”

  说完甩开大步,拒绝听任何的回言,迅速走远。

  他想哑然苦笑,面目却无动于衷。

 

  他回屋坐定,盯着烛焰思索,烛花一抖一抖,在眼前跳动成火海。他眼神迷离,像在遥望着烛火幻化的地狱。几只米蛾觑觎着室内唯一的光源飞旋缭绕,他伸手捉住一只,捏着挣扎的小虫丢进火焰。苗尖青烟一窜,跌落一粒焦尘。他以指尖拨弄案上那颗虫尸,表情怡然神往。

  今晚,当年一夜忽如图穷匕现。

  藏在女人中间苟且偷生?一句貌似随意的反唇相讥便是真相,故人近在眼前,他再也无法佯装失忆。八年梦境袭剿,根本从未忘记。那家伙却对他的试探无动于衷,理所当然地撇开话题,一向坦言无畏的“地”竟也会胆怯。披头散发被当做女人,他正是以这等羞耻模样逃过一命。绝非他所愿,奈何身不由己。可最后究竟是被谁带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若不是那家伙,难道是……

  他震身惊起,冷汗顺脊而下。

  第一眼看见面具下的脸,他就闭目死心了。那混账自鸣得意的样子只想令人碎尸万段,依仗一领铠甲有恃无恐,主公岂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他紧咬牙关怒视烛光,攥紧了手一拳擂在案上。不起眼的黑点被震落在地,掉进一道缝隙消失了。

  “我们的天,已经塌了。”他重复舍之介说过的事实。

  但是,当那疯子靠近时,耳畔却飘来这样的话:

  “受恩之人,何颜苟活?”

  一个欲知他未死,一个却问他安生。熟真?孰假?莫非业火之下竟还有什么?!

  心口突跳疾痛,他一把攥紧胸前的衣料,同时握住了念珠。屋内门窗紧闭,死气沉沉,镇在胸口重若磐石,比往日更加难耐。他合上眼,想调匀呼吸,却越发喘得急促,再也忍不住,咳了出来。接连成串的咳声砸着胸腔,震耳欲聋,令他眼冒金星。

  过了很久,方缓过这一阵,他几乎撑扶着桌案才勉强起身。他蹒跚地来到云架前,抠开一道暗格,伸手进去,从里面取出那件尘封许久的东西。手指沿着修长的流线缓缓抚过,是格外怀念的触感。只是徒留其表罢了,皮相尚在,骨中早已面目全非,正与他极为相称。

  他痛恨举棋不定,既然辨不清何处是劫,随心所欲赌一场又有何妨?

  他面含微笑,抬手顺抚念珠,忽被一针刺痛。松开手掌,指尖已凝起一颗血珠。他疑惑着托起念珠举近灯下,惟见主珠上沾染血色。

  “是在——阻止我吗?”

  灯光燃动,在眼里映见一片温存。

  “还是……”

 

  虚无中的神明笑擎杯盏,纵容着欲望,看它如何噬火。

  凌霄花在树梢照见一个苍白的背影走出无界,浅浅一轮,失入月色。

  云端里不知谁在笑?

  河流彼岸飘来笛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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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1. 美奈:若版纱雾在无界用的假名,纱雾先邂逅了无界而非舍之介,似乎是若版独有情节安排。

  2. 龙胆:太夫的本名读作“リンドウ”,汉字可以写作“輪胴”,也可以写作“竜胆”,剧情里这个名字有双关意义,让太夫给自己武器冠名,但个人觉得,如果是龙胆的话,太夫的品性也非常相称。兰兵卫想到“龙胆”,可见他是知道太夫真名的。也说明太夫实实在在给他一片真心,他却根本没打算接受。(渣男无疑)

  3. 平安乐土:织田信长的主城“安土”所寄取的寓意。

  4. 念珠:若版(包括青版)设定兰兵卫的念珠其实是信长的遗骨制成,若骷之后该设定作废,想来是编剧意识到这个设定有逻辑BUG。首先是很难实现,兰丸如果能在本能寺带走那么多块骨头,为何不替信长收尸,哪还会被“人之男”捡去头骨做面具?其次,若版兰兵卫曾经怀疑过信长的生死下落,那他这串骨头就更加来路不明了,总不能是在尚未确认主公还有没有气之前就把主公拆了吧。所以文中将整串念珠都是信长遗骨的设定改为仅有主珠的指骨是信长的。

  5. 他化自在:佛教欲界六天最高一层,即“第六天大魔王”的所在。PS,这个称号本来是讽刺信长暴力杀伐的,信长在世时已经广为流传,“人之男”装神弄鬼窃取了这个名号。

  6. 门屋:其实是德川幕府时期对百姓的称谓,是隶属于有田宅的农民(本百姓)的家丁。

  7. 名子:同上,是本百姓下属的小农。(兵库有可能就是类似的身份)

  8. 山科:明智光秀被秀吉围剿,夜半潜行突围,却被匪盗拦劫,重伤死于此处。

  9. 整句引用的是对安土城天守的描述,本能寺大火十余天后,安土城也被焚毁。早期剧作一直都在暗示骷髅城就是仿安土城而建,到花鸟风月才把这条伏笔抬到明面上来。文中兰兵卫幻觉置身安土城内看见这番火景。

  10. 平形源右卫门:若版前期没有这个人物,若版之后就成了推动剧情的工具人,主要负责被无界收拾和被兰兵卫砍死。本文借他给兰兵卫扎针,原剧中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文中用他对妻子的挚爱刺激兰兵卫的愧疚和杀念。

  11. 插栉:一种女性发饰,也是江户时代才流行的,当时应该没有。这个东西一般是情人赠物,一旦情断义绝,就掰成两半,表示“缘切”。文中以此物隐喻兰兵卫的“缘切笛”。

  12. 吉朔:农历每月初一,不知道日本有没有同样的说法。这是提示故事时间线,从平形武士伏击兰兵卫前后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吉朔日不久,他刚刚得知妻子的消息并被要挟,因此才接了刺杀任务。任务失败后,他虽然被兰兵卫放过一马,妻子却还受到威胁,只好再次铤而走险去无界指认纱雾,最后死于兰兵卫剑下。兰兵卫应该知道他为何还在为骷髅城卖命,但他只许诺给对方一次机会,再见此人必然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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